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德米安:彷徨少年时 作者:赫尔曼·黑塞 内容简介 韩剧《制作人》白承灿和Cindy 睡前一定要看的书 韩剧《制作人》金秀贤和IU超喜欢的书,睡前必读 德文原版翻译,重现经典 德语硕士/文学博士翻译, 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评审团奖得主审读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纪念碑式名作 不为人知的残篇断简,首度公开 告别彷徨和孤独, 德米安陪你跳出旧世界, 寻找自己,回归自己,坚定地成为自己!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和歌德奖得主获得者,对黑塞的崇拜蔓延至全球,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0多种语言,总印数超过1.4亿册。 《德米安》是黑塞的代表作之一,以抒情的笔调、细腻的文字描写少年辛克莱追寻自我、坚定地成为自己、探索自我命运的心路历程。这部心理小说可以说是黑塞标志性的、纪念碑式的名作。 出生并成长于光明世界的辛克莱,偶然发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那里的纷乱和黑暗,使他焦虑困惑,并陷入谎言带来的灾难之中。这时,一个名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了,将他带出沼泽地,从此他开始走向孤独寻找自我的征途。之后的若干年,德米安以不同的身份面目出现,在他每一次孤独寻找、艰难抉择的时候,成为他的引路人。 德国文学大家托马斯曼评论道:这是一部以它极为精确的描写击中时代神经的作品。整整一代青年深信,一位代言人起自他们生命深处,他们满怀感激而且如痴如醉地被他吸引。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 导言:我的朋友《德米安》 詹姆斯·弗兰科/文 杨玉功/译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德米安》的情景,那是初夏的一天。四月份我刚满十九岁,正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校园的一间小餐馆卖东西:即食三文治,微波速热比萨饼,便宜的墨西哥杂烩,还有晶亮诱人的中国餐。之前我花了一学年时间专修英国文学,而当时却决意投入波涛汹涌电影表演之海,且正起劲地跋涉表演学校的满潮湿地。我并未参加加大洛杉矶分校戏剧课程的面试,所以就被迫在山谷(圣费尔南多山谷——译者按)里上课。就在加大春季学期将要结束之前,我决定全时投入表演专业。我的父母并没有反对,只是说只要我在大学学习就支持我,如果我想当艺术家就只能自谋出路。 于是我就在北校区的食堂打工,服务我那些昔日的同学校友。我的老板是一个研究生,他的脑袋刮得精光,只留下两块头发,还染成了红色,而且还定型为两个六英寸的牛角状。我叫他比尔。我记得我挺喜欢他,也许只是因为在我的所有老板当中他最接近我的年龄,可他毕竟还是个老板。我打工是为了支持自己的电影演员之梦(几个梦想之一吧),而我的雇主竟像个魔鬼。 休息时我就读奥尼尔、田纳西·威廉姆斯、萧伯纳、易卜生、契诃夫等人的剧作,这些作家无疑可以帮我了解我所选定的职业。我打的这份工最折磨人的部分倒并不是比尔,当然,碰上哪一天不顺,他就会一刻不停地盯着我往三文治上加肉加芥末,盯着我从锡皮桶里舀出墨西哥烤青椒盒;这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无聊。我现在明白,那份卑微的工作教我懂得了责任、奉献与服务,但在当时我有着各种宏大的梦想。我离开学校本来是为了成为世界上最棒的演员,却不得不留在校园里,还要伺候那些几个月之前还请我参加联谊会堂聚会的同学们。好像我已经后退了五步,事实是:我居然离开一所一流的大学,加入一大群候选者,企图闯进一个以竞争激烈闻名的行当;这怎么看都像是傻瓜的节奏。 挨着比萨饼服务区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迈的马龙·白兰度的照片:一个穿西装戴橄榄球头盔的人正领着他穿过蜂拥的摄影者和傻傻的看客。我相当确信那张照片是在白兰度的儿子涉嫌谋杀案审讯期间拍摄的,而当我给食客上些残羹剩饭时,那照片却给了我莫大的激励:白兰度是电影表演的巅峰,他的影像让我想起我希望跻身其中的伟大传统。 几个月之后我开始读《德米安》。我不敢说这中间是否有关联,就在那一天,毫无征兆,我挂好我的围裙,走出后门,从此一去无回。那天我本来打算上班的,所以一旦出门离开,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口袋里揣着那本《德米安》,我直奔西木区而去,同时为自己决然离开的壮举而感到激情满怀。快要离开校园的时候我碰上了一个老同学,一个过去曾经与我眉来眼去的女孩,她正在草地上晒太阳。我把我的事儿告诉她,可似乎没能引起她的回应。我感觉我更进一步远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同时更接近了艺术自由的境界。可跟这个女孩诉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辞职的毛头小子。 在一间小餐馆里,我回过头来读《德米安》,感觉自己似乎又得到了理解。书中的讲述者埃米尔·辛克莱也在追寻。他在善恶之间的摇摆犹疑,在从俗之业与艺术之路之间的徘徊不定,都似乎映射了我自己的境遇。就像这部小说出版后九十年期间的许许多多年轻人一样,我感觉赫尔曼·黑塞似乎在描述我自己内心与外在的种种争斗。辛克莱有德米安作他的向导,而我却尚未找到我艺术上的良师。我所有的只是这本书。 《德米安》成了我的德米安,成为我可以倾听与思索的内心的声音,伴随着我从幼年到成人并进入艺术世界的艰辛历程。当然前路之曲折也不止一端——我后来在麦当劳打过工,接过做演员的活儿,然后又对所有做过的工作厌恶有加,继而又扩展了我的艺术视野(黑塞不但是个作家,也是一位有名的画家)——而我所追求的是一种自我理想映照的生活,在趋向这个目标的旅程之中,阅读《德米安》是重要的一步。 两个世界 我的故事开始时,我已十岁,正在我所在小城的学校读书,那时的经历便是故事的开端。 那时,世界朝我扑面而来,痛楚和惬意的战栗叩击着我的内心,隐秘的小巷,明净的房屋和钟塔,钟声,面孔,舒适暖和的房间,神秘诡异的房间。那里有温馨的亲密,有兔子和女仆的味道,有家用药材和干菜的味道。在那里,两个世界迎面相逢,日和夜从两个极点冉冉升起。 一个世界是父亲主持的家,是个亲密的小世界,里面只有我的父母。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我已熟识,它的名字便是父亲和母亲,爱恋和严厉,模范和学校。这个世界散发着温情的光,清净而整洁,这里有絮絮软语,洁净的双手,整洁的衣装和文雅的举动。这里有早晨的祷歌和圣诞的喜乐。这个世界中,通向未来的路途平坦笔直,这里有义务和罪责,愧疚和忏悔,饶恕和善举,爱慕和敬意,圣经和箴言。这个世界的秩序需要我们去遵守,这样生命才会变得明朗而丰富,美好而规整。 另一个世界也从我们的家中延伸出来,却是完全不同的面貌,它的味道、语言、承诺和要求都大相迥异。第二个世界中有女仆和小工匠,有鬼怪和奇谭,那里流溢着无数恐怖却又魅力无穷的神秘事物,有屠场和监狱、醉鬼和泼妇、产仔的母牛和失足的马,有关于偷窃、凶杀和自缢的故事。这些美妙而可怕、野蛮而残酷的事件无处不在。在咫尺之遥的街巷或庭院中,警察和流浪汉随处可见,醉醺醺的男人打老婆,夜晚时分,少女纺的线团从工厂中汩汩滚出来,老妇能对人施咒致病,强盗们藏身在森林中,纵火者被乡警们逮捕——浓烈逼人的第二个世界四处奔涌,袭面不息,无处不在,却惟独没有渗入父母居住的房间。不过这样也好。我们能够拥有和睦、秩序和静谧,义务和良知、饶恕和爱慕,是非常美妙的事情,而截然不同的那些事物的存在,那些喧嚣和尖叫、阴暗而残酷的一切,也是非常美妙的,因为只一步之遥,我们就能回归母亲的怀抱。然而最奇妙的是,这两个世界竟如此密切地彼此衔接,相生相伴!比如说我们的女仆莉娜,每到傍晚,她坐在大门边的客厅里祈祷,清亮的歌喉唱着祷歌,洗净的双手摊在平整的围裙上,此时,她完全属于父亲和母亲,属于我们,属于光明和真理的一方。这一刻结束之后,她却在厨房或马厩里给我讲无头侏儒的故事,有时,她还在屠夫的肉店里和邻家妇人泼口对骂,此时,她已是另一个人,属于另一个世界,浑身藏着秘密。一切都是这样,尤其在我身上。毫无疑问,我自然站在光明和真理的一方,我是父母的孩子,然而我又无时不在见闻另外一个世界,虽然那里于我如此阴森而陌生,经常唤起我的内疚和惊惧,但我同时也生长在那里。某些时候,我甚至情愿自己活在那个禁忌之国中,每次返回光明的一方时——虽然这一回归是不可抗拒的正道——这里的世界似乎显得更冷清乏味。某些时刻,我明白,我生命的目标便是以父母为榜样,长成光明而纯净的人,成熟和规整的人,然而在此之前,我还要跋涉一段远路,要上小学、大学,参加各种实习考试,而这条道路的路边便是那另一个黑暗的国度,我必须穿越这个世界,一不小心,我就会驻留其中,无法拔身。我心潮澎湃地读过一些故事,故事中的少年遭遇了类似的经历,堕入迷途。此时,回归父亲的真理世界令人感觉如释重负,我觉得这才是惟一的真善之举,是我应谋求的路途,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关于邪道和迷途的故事依然更显诱人,平心而论,失足者的受罚和回归有时甚至令人心生憾意。人们不会这样说,也不会如此去思考,然而它依然盘踞在人的心中,埋在情感的深处,是一种微妙的暗示和可能。在我的幻想中,魔鬼可能会在楼下的街面上,或藏头露尾,或以真面示人,或在年末的集市中,或在客栈中,但魔鬼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家中。 我的姊妹们也是光明世界的一员。我一贯觉得,她们离父母更近一些,她们更端庄文雅,也更纯净。当然她们也有缺陷和瑕疵,但在我看来,她们的问题并非深伏于心,不像我,对邪恶之物难以释怀,受其吸引。姊妹们和父母一样,天生受人呵护和尊重,若有人和她们发生争执,事后必然会觉得良心有愧,认为错在自身,需要乞求她们的原谅,因为侮辱她们就意味着侮辱了她们的父母,而他们是备受尊敬的善人。有些秘密,我宁可告诉那些放荡的街头浪子们,也不愿透露给我的姊妹。在好日子里——一切安好,心思端正时——我也喜欢与姊妹们做伴,殷勤相对,表现得乖巧端正。身为天使,就得这么做!这是我们所知的最高境界,我们甜蜜而惊诧地想像自己身为天使,浑身被圣洁的吟唱和芬芳萦绕,享受圣诞和幸福的滋味。可叹的是,这样的时刻多么难得!常常在正常的游戏间,我会突然激动莽撞,令姊妹们不满,造成争执和不快,当她们气愤地指责我时,我竟变得不可理喻,行为和言语极为邪恶,甚至我自己在那一刻都能感到这种邪恶让我痛彻心扉。之后我又会满心懊悔,咬牙切齿地度过一段沮丧的时光,然后痛苦地道歉,此时,一线光明又会显现,一种宁静而感恩的纯粹幸福——刹那间的幸福。 上学时,市长和林区主任的儿子也在我的班中,他们是不羁少年,但依然属于正派的世界,有时他们也会和我接触,但我依然和邻家的男孩们走得更近,这些孩子读公立学校,一向为我们所轻视。我的故事就从某一个邻家男孩开始。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当时我刚过十岁——我和两个邻家的男孩正在闲逛。这时,一个大男孩也走过来,他年约十三岁,体格健壮,性格粗鲁,是一个裁缝的儿子,读公立学校,父亲是酒鬼,家庭名声很不好。我认识他——弗朗茨·克罗默,在他面前我很害怕,因此很不愿意他加入我们。他已渐有成年男人的味道,举止言谈时时模仿年轻小工。他带我们从桥边下到河畔,然后躲进第一个桥孔中。拱曲的桥身和迟缓的水流间只有一道窄窄的河岸,上面全是垃圾——破瓦烂砖,生锈缠结的铁丝等玩意儿。有时那里也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在弗朗茨·克罗默的命令下,我们在垃圾里翻来找去,把自己的发现给他看。有些东西他夺过去,有些则径直扔到水里。他让我们留心铅铜锡制的东西,这些他都会留着,连一把旧牛角梳也不例外。他在一旁时,我总觉得十分压抑,不是因为我知道父亲若是知情会严禁我和他来往,而是因为他令我恐惧。然而他对待我的方式和对别人并无不同,这倒令我开心。他下令,我们遵从,仿佛这是老规矩,虽然我和他只是初次见面。 完事后,我们坐在地上,弗朗茨朝水中吐唾沫,看起来仿佛一个男人。他从牙缝中吐痰,弹无虚发。我们开始闲聊,男孩子们大赞或吹嘘学校里的各种英雄事迹和恶作剧。我沉默着,但又担心沉默会引起注意,使克罗默对我不满。我的两位同伴从一开始就疏远了我,转而向他示好,在他们当中,我是个异类,我的衣装和风格在他们眼中是一种挑衅。我出身良好,读高级中学,弗朗茨不可能会喜欢我,我也知道,只要机会到了,另外两个男孩会立刻对我出言不逊,让我出丑。 在强烈的恐惧中,我终于也不得不开口,编造了一个刺激的强盗故事,把自己变成主角之一。我说,在埃克磨坊边的一个花园中,我曾和一个伙伴乘夜偷了一袋苹果,那可不是普通苹果,而是金色的莱茵特苹果,最好的品种。由于一时紧张,我逃进了这个故事,杜撰是我的强项。为了不让故事过早结束——或为了让事情演变得更糟糕——我使出了全身解数。我说,我们一人放哨,另一人在树上扔苹果,结果袋子太沉,我们只好开袋留下一半后离开,半小时后又回来扛走了这一半。 讲完后,我以为他们会喝彩。讲故事令我的身体渐渐温暖,我沉浸在臆想的乐趣中。两个小男孩默不作声地等弗朗茨表态,弗朗茨·克罗默眯着眼睛,眼神似乎要穿透我,他以一种恐吓的口气问:“是真的吗?” “是的。”我说。 “千真万确?” “是的,千真万确。”我硬着头皮保证。 “你能发誓?” 我很害怕,但立即表示肯定。 “那你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我就说:“以上帝和幸福的名义。” “好吧。”他咕哝道,转过身去。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开始往回走,我很高兴。走到桥上时,我羞怯地表示自己要回家。 “不用着急,”弗朗茨大笑道,“我们同路。” 他慢慢地踱着步子走,我不敢溜开,他走的的确是我家的方向。走到我家附近,我看见大门,看见门上厚实的铜把手和窗口的阳光,看见母亲卧房的窗帘,于是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哦,回家!回家,回到光明宁静世界的极乐之路! 我飞快开门溜进家,正当我要合上身后的门时,弗朗茨·克罗默竟跟着我挤了进来。砖地走廊幽暗阴凉,只有后院的光才透得进来,他贴在我身旁,握住我的胳膊,悄声说:“别这么着急!” 我惊恐万分地瞪着他。他握我胳膊的手劲像铁一样结实。我在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担心他会不会打我。我心想,如果此时大声呼叫,会有人及时跑出来救我吗?然而我终究没有喊。 “怎么?”我问,“你要干吗?” “没什么。我只是有事要问你。其他人没必要知道。” “是吗?你还要知道什么?我得上去了,你知道。” “你知不知道,”弗朗茨轻声道,“埃克磨坊边的果园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磨坊主的?” 弗朗茨用胳膊圈住我,将我拉到他身边,他的脸逼近我的眼前,眼神邪恶,笑容不怀好意,脸上充满残忍和强权的意志。 “好吧,孩子,我告诉你果园是谁家的。我早就知道那些苹果被偷了,我还知道,那个园主说过,只要有人能告诉他小偷是谁,他就给那人两马克。” “上帝啊!”我喊道,“你不会向他举报吧?” 我觉得寄望于他的自尊完全是徒劳。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对他而言,背叛并不是犯罪。我非常明白这一点。在这些事上,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和我们不同。 “不举报?”克罗默大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是假币商,能给自己造出两马克来?我是穷鬼,不像你有个富爸爸,既然有两马克可赚,我肯定要把它赚到。说不定他还能给更多钱呢。” 他突然松开了我。家的门廊不再散发着静谧安宁的气息,世界在我身旁轰然崩溃。他会举报我,我是一个犯人,别人会告诉父亲,警察可能会来抓我。混沌世界的恐怖扑面而来,所有丑陋险恶之事都会奔我而来。我根本没有偷窃的事实已经不重要了。何况我还发了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想,一定要买回自己的清白,于是绝望地在所有口袋里搜索。没有苹果,没有小刀,什么都没有。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那是一只古老的银表,早就不走了,我戴着它只是“装装样子”。那是祖母的表,我立刻将表脱下来。 “克罗默,”我说,“听着,你不用告发我,这样做不好。我把我的表送给你,你看看,我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这个你拿着,是银的,这是好东西,只是有点小毛病,得修一修。” 他笑着,大手接过了表。我盯着这只手,心想它多么粗糙,多么心怀不轨,要夺走我的生活和宁静。 “它是银的——”我怯生生地说。 “我对你的银货和烂表不感兴趣!”他鄙夷地说道,“你自己去修吧!” “弗朗茨!”我颤抖地叫道,担心他跑走,“等等!把这只表拿走!真是银的,不骗你。我没有别的东西。” 他冷漠而鄙夷地盯着我。 “你也知道我会去找谁。我也可以跟警察说,我跟巡警很熟。” 他转身要离开。我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拉回来。绝对不能让他走。他要是走了,我就得遭殃,那种痛苦我宁死也不要忍受。 “弗朗茨,”我乞求他,激动得声音嘶哑,“不要做傻事!就当开个玩笑,好不好?” “是,一个玩笑,对于你,这个玩笑代价有点昂贵。” “弗朗茨,你说,你要我怎么做?我什么都答应!” 他那双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又笑了。 “不要这么傻!”他伪善地说,“你和我一样明白。我能赚两马克,你也知道,我既然是个穷人,就不会放着这笔钱不赚。可你是有钱人,甚至还有只表。你只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笔勾销。”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两马克!对我而言,两马克和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是笔天文数字。我没有钱。我有一个储钱罐放在母亲那里,里面有一些十分五分的硬币,大都是亲友们来访时给的。此外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当时还没到领零花钱的年纪。 “我没钱。”我悲伤地说,“一分钱都没有。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有一本讲印第安人的书,还有士兵玩具,还有一只罗盘。我这就给你拿来。” 克罗默撇了撇邪恶的大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少废话!”他不容分辩地说,“那些破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罗盘,哼!别把我当傻子,你听着,拿钱给我!” “可我没有钱,我从来没领过零花钱。这我也没办法!” “那这样,你明天把两马克给我送过来。放学后我在集市等,给钱就算了,拿不来钱,你就等着看好戏!” “我答应你,可我从哪儿去弄钱呢?天哪,我真的没钱——” “你家里多得是钱。这是你的事。明天放学后见。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带钱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生活完蛋了。我起了离家出走再不回来的念头,甚至想跳河自尽。可那些想法都很模糊。黑暗中我坐在楼梯间的底层台阶上,紧紧蜷成一团,沉浸在痛苦中。莉娜拎着篮子下楼取柴火时,才发现泣不成声的我。 我请求她不要对家里人提这件事,然后走上楼。玻璃门边的衣钩上挂着父亲的礼帽和母亲的阳伞,家园和柔情的气息从这些物品中汩汩流出,向我溢来,我的心满怀乞求和感激向它们致意,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故乡小屋,闻见故乡的味道一样。然而这些都已不再属于我,那是父母的光辉世界,而我已罪恶地深陷在陌生的洪流中,敌人在伺机,危险、恐惧和耻辱已候在门外。礼帽和阳伞,砂石铺的地面,廊柜上的大幅油画,还有起居室里传来的姊妹们的话语声,一切都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可亲可爱,然而这些已不再是抚慰,不再是夺不走的财富,而是严厉的呵斥。这些已不再属于我,它们的纯净和安逸已与我无缘。我的脚上沾上了污秽,而这些污点已无法在地毯上擦脱,我瞒着家里带回了一片阴霾。我曾有过无数秘密,曾多次担忧不安,可和今天带回的阴影相比,那些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儿戏。厄运追在我身后,无数手正向我伸来,母亲也已无法保护我免受其害,我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管我的罪过是偷窃还是撒谎(我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了吗?),结果都一样。我的罪不在这些,而在于让魔鬼登堂入室。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呢?为什么我遵从克罗默更甚于遵从父亲呢?我为什么要杜撰那个偷窃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吹嘘自己犯过罪,仿佛那是英雄事迹一样?现在,魔鬼握住了我的手,敌人已跟随在我身后。 某一瞬间,我忘记了对明天的恐惧,我所担心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明确性——自己的路从今往后将急转直下,堕入黑暗。我心里明白,这一过错将会勾出更多的过错,我在姊妹面前的举止、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将成为谎言,我将隐瞒起自己的命运和秘密。 望着父亲的礼帽,我的心里忽然亮起了一丝信赖和希望。我要向父亲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审判和处罚,让他成为知情者和拯救者。我会被惩罚,就像之前多次被罚一样,度过一段沉重苦涩的时光,然后沉重懊悔地乞求原谅。 听起来多令人欣慰!多么诱人!可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自己不会。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罪过我必须独自承担。或许我此刻正站在一条交叉路口,或许从此刻开始,我将永远被打入恶的世界,和恶人分享秘密,寄望于他们,听命于他们,变成他们。我把自己吹嘘成男人和英雄,那么,我就得承担后果。 我进门时,父亲指责我把鞋弄湿了,这让我有些欣慰。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意识到更坏的情况,我接受了他的呵斥,心里暗暗把这种责备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此时,我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一种大逆不道、恶毒彻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竟凌驾于父亲之上!在那刻,他的无知无觉竟令我心生鄙夷,他对一双湿靴子的责骂显得多么愚昧。“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心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别人却只盘问他偷面包的罪过。这一感受很丑恶,却强劲有力,深深刺激了我,没有任何念头像这个一样,将我和自己的秘密与罪过如此牢固地绑在了一起。我心想,克罗默说不定已经找到警察告发了我,暴风雨正劈头而来,而父亲依然只把我看成一个无知小儿! 在讲述至此的这段经历中,这一刻至关重要,影响深远。这是父亲的神圣光辉第一次显得黯淡,也是我童年体验之树的第一道刻痕,要成为自我,每个人最终都得毁去这棵树。我们命运内在的核心脉络就寄身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经历中。这些裂痕最终会弥合,痊愈,被遗忘,然而在心中最私密的角落,它依然在生长,流血。 这种新的感觉很快让我恐慌不已,我几乎想伏下身去吻父亲的脚,哀求他的原谅。然而在那些紧要的大事上,人们很难获得谅解,这个道理孩子和聪明的大人都明白。 我本应沉下心来考虑这件事,为明天作打算,可我办不到。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试图适应起居室里的异常气氛。墙上的挂钟、餐桌、《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油画仿佛在和我一一告别,我满心冰凉,看着自己的世界、幸福生活离我一去不返,感觉自己新长出了纠结的根须,被牢牢地种在阴暗莫名的世界中。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也是新生,是恐惧,是对消极改变的担忧。 躺到床上后,我才舒了一口气!之前晚祷时,我又被炼狱之火煎熬了一次,大家齐声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祷歌。我没有一起唱——每一段旋律对我都是苦水和毒药。父亲念祷词时,我也没有一起祈祷,当他最后念“——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将我从家人身边扯开。上帝的恩惠与他们同在,却不会降临我身。我浑身冰冷,筋疲力尽地逃开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后,一股暖意和安全感舒心地环抱住我,在恐惧中,我的心在迷茫中又被找了回来,我为发生的事而焦虑不安。母亲照旧和我道了晚安,房中依然回响着她的脚步声,她手中蜡烛的光芒还在门缝中闪烁着。我想,现在她会折回来——她感觉到了,她来吻我,慈爱可亲地问我,然后我会哭出来,那颗哽塞在喉的大石头会涣然冰释,然后我拥抱她,坦白一切,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我就被拯救了!门缝完全暗下去后,我依然凝神听了半天,认为这一切肯定会发生。 然后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些事上,我紧盯着敌人的双眼。他的面容历历在前,眯着一只眼,嘴巴粗鲁地大笑,我盯着他,一种命运感钻进了我的内心,此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如魔鬼般闪着光。他紧贴在我身旁,直到我睡着。我没有梦见他,却梦见了我们在船上,父母,姊妹们还有我,假日的美妙静谧和光芒包裹着我们。深夜时分我醒过来,幸福的余味犹未散去,姊妹们洁白的夏裙似乎依然在阳光中辉闪,然后我又从天堂坠入了现实,敌人那只邪恶的眼睛又逼在眼前。 早晨,母亲急急走进来,抱怨我这么晚还赖在床上,当时我的脸色很难看,母亲询问时,我突然吐了。 之后,事情似乎有了好转。我很喜欢小病小痛的时候,喝着菊花茶打发一个上午,听母亲打扫隔壁房间的动静,听莉娜站在门廊里和屠夫讲话。不用上学的早晨宛如魔幻的童话世界,阳光调皮地钻进房间,而那样的阳光和学校里绿窗帘挡住的阳光又有所不同。然而在这一天,这种乐趣也变得味如嚼蜡。 唉,还不如死了!可我没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不会因此死掉。小病能免了我上学之苦,却不能庇护我不受克罗默之害,十一点时,他会在集市上等我。母亲的慈爱此时也不再是安慰,反而变成了负担和痛苦的来源。我很快又爬到床上睡下,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十一点我必须得去集市。十点时,我悄悄爬起来,宣称自己觉得好多了。一般情况下,家里人此时会给我两种选择,要么回到床上去休息,要么下午去学校上课。我表示自己愿意上课,心里已作好了打算。 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必须要把那个属于我的储钱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毕竟还有一些,某种预感告诉我,有一些比没有好,起码能暂时安抚一下克罗默的情绪。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溜进母亲的卧室,从她的写字桌上拿走了我的储钱罐,做这些事时,我心里很悲伤,但终究不像昨天那么悲伤。剧烈的心跳几乎令我窒息,可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走到楼梯间时,我查看了一下储钱罐,发现它上了锁。强行打开它很简单,只需把那层薄薄的铁网扯断。断开的裂口刺疼了我,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成了一个小偷。在此之前,我只偷吃过糖和水果。而现在,我偷了东西,虽然那原本便是我的钱。我感觉到,自己朝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迈进了一步,形势正在一寸寸地恶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让魔鬼来抓走我吧,到了此时,一切已无回返的余地。我紧张地数了数钱,装在罐子里时,这些钱听起来多么饱满,而倒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分币。我将钱罐塞进楼下的门廊里,手里紧捏着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走出大门。楼上仿佛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飞快地走了。 时间还早,为了逃避,我刻意绕道而走,穿梭在这个变得异样的城市的街巷中,我走在平生未见的云层之下,路过无数栋审视着我的房屋,经过无数对我投来犹疑目光的人。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学曾在牲口市场上拾到一枚塔勒。我差点也祈祷上帝赐下一个奇迹,让我也发一笔横财。但我已失去了祈祷的权利。即使祈祷,我的钱罐也不会再恢复原样。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只是缓缓朝我走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我。走到我身旁时,他以目光命令我跟着他,然后径直往前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走进斯托小巷,折过小桥,在最后一排房子边停住脚,站在一幢新盖的房子前。那里没有施工,无门无窗的围墙秃秃站着。克罗默打量了一下左右,然后穿过屋门走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到墙后,示意我靠近,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那只紧握的手,将钱倒进他展开的手心。还没等到最后一枚五分硬币落下的脆响消失,他已数完了钱。 “六十五分币。”他瞪着我。 “是的,”我怯怯地说道,“我只有这些,我知道太少,但只有这么多,没有别的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蠢,”他近乎温柔地责备道,“绅士们都守规矩。你知道的,规矩不到,我就不要。这几毛钱你拿回去,拿着!另外那位绅士——你知道是谁——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他会给钱的。” “可我只有这些,没有更多了!这是我存的钱。” “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让你不开心。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什么时候能给我?” “我肯定给你,克罗默!目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也知道,这事我不能告诉爸爸。” “这我不管。我也不想害你。本来我中午之前就能拿到钱——你也明白,我很穷。你穿着体面衣服,中午吃得也比我好——但我不告发你。我愿意再等等。后天我对你吹口哨时,你得把这件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吗?” 他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我常听见这个哨音。 “嗯,”我说,“我知道。” 他走了,仿佛不认识我。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其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克罗默的口哨就会成为我恐惧的来源——如果突然听到的话。在那之后,我的耳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他的哨音。那声音无孔不入,无论我在哪里,玩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它让我意志全无,它成了我的命运。在和煦绚烂的秋日下午,我待在心爱的家中花园里,突发奇想,玩起了古老的少年游戏。游戏间,我仿佛成了另一个男孩,年纪比现在小,心地善良,自由而无辜,有所依靠。突然,克罗默的哨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既在意料之中,又令我大惊失色,哨声打断了故事,摧毁了幻境。这时我只好离开,追随这个煞星,跟他去下三烂的地方,向他报告情况,听任他索债。这一处境持续了好几个礼拜,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几乎是许多年,甚至是永恒。我很少能弄到钱,有时莉娜把菜篮放在厨房桌上,我能从那里偷出五分或一角钱。每次克罗默都会对我横加指责,反复羞辱,他说我欺骗了他,剥夺了他的权利,我偷了他的钱,令他不幸!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深陷困境,从未感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无助。 我在储钱罐里塞满筹码,把它放回原位,没有人问起此事。但这件事也让我日夜坐立不安。每次母亲悄声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就会燃起比对克罗默的粗野哨声更大的恐惧——她是来问我储钱罐的事吗? 由于我总是身无分文地去见我的魔鬼,他渐渐开始以别的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命,比如帮他父亲请假什么的。有时他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让我用一条腿跳着走十分钟,或将纸屑贴在路人的大衣上。在无数夜梦中,这些折磨依然在继续,梦魇令我大汗淋漓。 我病了一段时间,常常呕吐,发冷,夜里却浑身滚烫出汗。母亲觉得不太对劲,对我怜惜有加,然而她的怜惜只能让我痛苦,因为我无法坦诚以对。 某天晚上,我已上床躺下,她给我拿来一块巧克力。那是我幼时的习惯,如果我白天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母亲站在面前,将那块巧克力递给我。痛苦猛烈地袭来,我只有摇头的力气。她问我的情况,爱抚我的头发。我只好脱口大叫:“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于是她将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离开了。过几天她问起那晚的事,我只装作不知道。一次她带医生来看我,一番检查后,医生建议我早上洗冷水浴。 那段时日,我的精神状态几近错乱。在宁静有序的家中,我仿佛一个幽灵,活得战战兢兢、忧心忡忡,对他人的生活置若罔闻,时时以自己为中心。父亲经常生气地为此责问我,而我则报之以沉默和漠然。 该隐 让我逃离苦海的救星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与此同时,新的事物也走进了我的生命,影响我直至今日。 不久前,我就读的学校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位刚搬进城的富有寡妇的儿子,他的袖口上还戴着黑纱。这个男孩比我高一级,却大出我好几岁,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久后,我也开始留意他。他是个古怪的学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在旁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愣头愣脑的男孩中,他的行为举止独具一格,成熟稳重,像个男子,甚至更像一位尊贵的先生。但他的人缘并不怎样,他不参加任何游戏,更不打架斗殴,但大家都很欣赏他在老师面前自信坚定的语气。他名叫马克斯·德米安。 一天,出于某种原因,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了我们上课的大教室,这在我们学校是常见的事。新来的正好是德米安的班。我们正上到圣经故事,而高年级则在写作文。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断转头去看德米安,他的面容对我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看着这张聪颖而坚毅的脸伏在作业上,神情认真而不乏活泼。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学生,反倒像一位正在思索问题的学者。然而他并不令我愉快,相反,我对他甚至有些不满,对我而言,他过于高高在上,冷静逼人,他天生的自信对我反倒构成了一种挑衅,而他的眼神透露的是成年人的内容——孩子永远不喜欢这种内容——有些忧伤,又不乏一丝嘲谑。我不由自主地一再看他,不知是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某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也向我投来,我立刻惊恐地转过头。今日回想他学生时的面容,我可以说,他在任何一方面都和旁人不同,带着鲜明的印记,因此引人侧目,同时他却尽量不让旁人注意自己,行事就像一个便装出巡的王子,和乡野村夫们打成一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人离去后,他走到我身边,和我打了个招呼。虽然他尽量模仿中学生的腔调,但这声招呼听起来依然成熟有礼。 “我们一起走一段好吗?”他友好地问。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之后我将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他。 “哦,在那里?”他微微笑道,“我知道那里。你家大门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我一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惊讶于他对我家的了解似乎胜于我。他指的可能是门拱上的那块拱顶石,那应该是一枚徽章,积年累月后已被磨平,且被多次重新粉刷过颜色,据我所知,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并无渊源。 “我不了解那个,”我羞涩地说,“好像是一只鸟的形状,应该很古老。听说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家修道院。” “有可能,”他点头,“你应该留心看一看!这种东西通常都很有趣。我认为那形象是一只鹞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很拘谨。德米安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想起了一件很滑稽的事。 “对了,我旁听了你们的课。”他兴致勃勃地说,“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头上有个印记,是不是?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在被迫学习的那些知识中,我几乎什么都不喜欢。但我不敢这样说,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谈话。于是我自称很喜欢那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什么,亲爱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确很古怪,我认为,它比课上教授的大多数故事都古怪。老师对此讲解得不多,只提了那些上帝、原罪之类的老套。可我以为——” 他突然停住口,微笑着问道:“你对此感兴趣吗?” “嗯,我的看法是,”他继续道,“该隐的故事可以作另一种解释。老师教给我们的大多数知识都是真切的,但我们也能以一种与他们不同的目光看待它们,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知识此时都会获得更好的意义。就以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为例,老师的解释并不令我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因为争执而打死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事有可能,事后此人觉得害怕并躲藏起来,这也有可能。可是懦弱竟为他赢得了一枚勋章,为他提供庇护,激起旁人的恐惧,这就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我也来了兴致——这个问题开始吸引我了,“那么对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释是怎样的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简单!现实,也就是故事的起因,便是那个印记。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长了令别人很害怕的东西。他们不敢接触他,然而他和他的子女都令人印象深刻。或许,应该是肯定,他额上并没有真的长印记,像邮票一样,生活中很少会有这样拙劣的故事。他应该是具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或许只是他目光中的思想和坚毅超出了常人。这个男人很有权势,旁人害怕他。他有某种‘印记’。人们总是随心所欲地解释这件事。而‘人们’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他们害怕该隐的孩子们,他们有某种‘印记’。因此他们没有如实把这一印记解释成一种勋章,反而诋毁他们。人们说,有这一印记的人很可怕,这话倒不假。英勇而有个性的人在常人看来总是很可怕。而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厉害人物四处行走时,人们很不高兴,于是他们改了他的名字,将他写进了寓言,为了报复他,为了勉强补偿自己表露出的恐惧——你明白吗?” “嗯——也就是说——该隐根本就不是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根本就不真实?” “是,也不是。这样古老的故事总是真实的,可是人们讲述和解释它们的方式却并不一定真实。简单说,我觉得该隐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可人们因为恐惧他,才为他编造了这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一个谣言,就像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样,只有一点是完全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都背负着某种‘印记’,和大多数人不同。” 我震惊莫名。 “也就是说,你认为弑兄的部分是假的?”我激动地问。 “哦,是真的!当然是真的。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至于这个弱者是不是他的兄弟,那就很值得怀疑了。这个并不重要,毕竟四海之内皆兄弟嘛。也就是说,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而已。或许是一段英雄事迹,不过也不一定。不管怎样,其他的弱者很害怕,他们怨气冲天,如果别人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打死呢?’他们却不会回答‘因为我们是懦夫’。而是说,‘不能打他。他有一个印记。是上帝赐的!’谎言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哦,我耽误你回家了。再见了!” 他转身拐进阿尔特小巷,留下我一人,惊异得无以复加。他人一离开,刚才的那番话立即显得荒诞不经!该隐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亚伯却是懦夫!该隐的印记是一种勋章!这种想法太荒唐了,是对上帝的不敬,是有罪的。否则,亲爱的上帝在哪里?难道上帝不是接受了亚伯的献祭,青睐亚伯吗?——不,傻瓜!我猜想德米安是想和我开玩笑,诱我走上邪路。真是个可恶的聪明家伙,而且很有口才,可是——不—— 我从未对《圣经》故事或任何一个故事作过这么复杂的思考。何况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真正将弗朗茨·克罗默抛至脑后,哪怕只是一个小时,一个傍晚。回家后我重读了一遍《圣经》中的该隐故事,情节简洁明了,只有疯子才会在其中寻找一种奇特而隐秘的意义。如此说来,任何杀人犯都能自称为上帝的宠民!胡说八道!我惟独能接受的是德米安述说这些想法的方式,举重若轻,漂漂亮亮,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再加上他的那双眼睛! 我自己的情况当然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我一度生活在一个光辉清净的世界中,我自己便是亚伯,而现在我已彻底沦为“另一人”,深陷其中不能脱身,而我竟束手无策!现在该怎么办?此时,一段回忆倏地浮现在脑中,一时竟令我呼吸艰难——在那个厄运降临的黑色傍晚,父亲在家中,曾有一刻,我竟然看穿了父亲及其光辉的世界和智慧,心怀鄙意!是啊,我想,我就是该隐,带着一个印记,还妄想那印记并非耻辱,而是一种荣耀,恶毒和不幸令我僭越了父亲,僭越了正道和虔诚。 昔日经历那些事时,我的思想固然没有这样清晰,但这些念头当时已蛰伏在其中,那是无数情感和奇特骚动的燃炙,令我心里生疼,但也不乏骄傲。 常常想起,德米安对勇者和懦夫的看法多么独特!他对该隐之印的阐释多么古怪!他的眼睛,那心智成熟之人的眼睛,焕发着多么奇异的光芒!我的脑中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德米安自己不就是该隐吗?如果不是感同身受,他怎会如此为该隐辩护?他的目光中又何来那种力量?他谈起那些胆小的“其他人”时为何如此讥讽?而那些人其实才是虔众,是上帝乐见的人啊! 我久思不得其解。宛如一枚石子坠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少年的心灵。在之后极长一段时日,该隐的故事、他的弑兄罪和那枚印记一直是我追寻知识、疑惑和批判的路径。 我发觉其他学生也很注意德米安。我没有将关于该隐的那个故事告诉别人,但其他人似乎也对他颇感兴趣。关于这个“新来的学生”,学校里还出现了很多流言。如果每个流言我都听说过,那么每一种都应会点亮他的一个侧面,每一种都应有所深意。我只听说,最早的流言是德米安的母亲非常有钱。他们还说,这位女士和儿子从不上教堂。有一人宣称,这两人是犹太人,兴许是隐瞒身份的穆斯林。还有传言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强悍的,传说他班上最强壮的男生曾找他打架,遭他拒绝后骂他是懦夫,结果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观战的人称,德米安只用一只手揪住了那男孩的后颈,紧紧捏了一下,那孩子立刻脸色煞白,溜之大吉,结果好几天都动不了胳膊。某天晚上,居然有传言说那孩子死了。各种谣言纷起,大家笃信不疑,人心激荡。一时间,大家都心满意足。不久后,学生们又开始传播新的谣言,称德米安和女孩们有秘密往来,“无所不知”。 这段时间,我和弗朗茨·克罗默的奴役关系依然在继续。我逃不出他的控制,即便他很久不来骚扰我,我还是和他绑在一起。在梦里,他依然如影随形,那些他在现实中没有对我做过的事,梦中的幻想会补上,梦里的我完全是他的奴仆。我栖身在这些梦境中,比现实更有过之——我原本就是一个好梦者,阴霾剥夺了我的力量和活力。我最常做的梦是克罗默虐待我,唾弃我,跪在我身上,更可怕的是,他还唆使我去犯下严重的罪行——与其说唆使,不如说是强令。其间我还做过一个恐怖至极的梦,醒来后几乎发疯,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克罗默磨好刀交到我手上,我们站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某人前来,我并不知来的人会是谁。终于有人来了,克罗默推了推我的胳膊,让我去刺死他,而那人竟是父亲。然后我醒了。 除了这些事,我偶尔也会想到该隐亚伯,对德米安却想得不多。奇怪的是,他和我的第二次接触竟发生在梦中。我又梦见自己惨遭粗暴虐待,然后这次跪在我身上的竟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奇怪的是——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克罗默手下满怀痛苦憎恨所忍受的一切,换成德米安后,我竟心甘情愿地承受了,感觉既快乐又惊惧。我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又换成了克罗默。 我早已无法分辨梦境和真实的界限。我和克罗默一直保持着这种令人不齿的来往,甚至在无数次小偷小窃后,我终于还清了欠他的债,但还是没能终结和他的关系。后来他也知道我偷钱,因为他总是追问这些钱的来历,因此我反而愈加为他所制。他常常恐吓要向我爸爸告密,那时我又害怕又懊悔,深恨自己当日没有向父亲坦白。事虽如此,但即便在痛苦中,我也没有悔恨一切,至少不是时时这样想,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事情必当这样。既然厄运已当头,也就没有必要非得脱身出来。 父母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我性情大变,和家人格格不入,他们是多么真挚的人,每每想到这点,我就会顿起一股浓烈的眷恋之意,仿佛眷恋消逝的乐土。家里的人——尤其母亲——待我若待一个病人,而不像对坏孩子,可是两个姊妹的举动却让我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们对我小心翼翼,却让我更难受,我看得出来,她们当我是个疯子,应得怜悯,不可苛责,但恶已长驱我心。我觉得,他们正在为我祈祷,以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方式,但我知道那只是徒劳。我常常迫切地渴望解脱,想诚心忏悔,但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无法向他们坦白道明一切。他们会温和地接受我的告白,呵护我,为我叹息,却无法真正理解我,他们会觉得我是一时的失足,却不知那就是我的命运。 我想有些人可能不会相信,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这些人,我只讲给那些更懂人心的人听。有人到成年才学会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转为思想,他们儿时没有这种思想,于是认为那些经历也不存在。然而在我一生中,那时的经历和痛苦最刻骨铭心。 一个雨天,那个煞星又把我叫到博格广场上,我站在那里等着他,脚踢踏着淅沥的黑栗树上不时落下的湿叶。我身上没有钱,只带来了两块省下的蛋糕,这样起码能给他点交代。我早就习惯了躲在某个角落里等他,有时会等很久很久,我也只得忍气吞声,就像人接受那些无法更改的事实一样。 克罗默终于来了。这一天他没有待多久,捶了我的背几下,笑着夺去蛋糕,居然递给我一根湿乎乎的烟,我没有要,他比往常显得友好一些。 “对了,”他走时说,“我差点忘了,下次把你的姐姐带来——她叫什么?” 我没听懂,也没作声,只是诧异地望着他。 “不明白?带你姐姐来。” “嗯,克罗默,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何况她也不会来。” 我心想,他只是想找个借口刁难我。他总是这样,提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要求,以此对我恐吓侮辱,然后再跟我讨价还价。最终我还得靠给钱什么的来脱身。 这一次却完全不同。遭我拒绝后,他竟然没有发火。 “嗨,”他心不在焉地说,“你考虑考虑吧。我想认识你的姐姐。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带她一起散步,我去找你们。明天听我的口哨,到时我们再谈这件事。” 他离开后,我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图。我虽然少不更事,但也听说过,男孩和女孩稍大之后,会一起偷偷做某些出格的事情。那么他让我——刹那间,我才醒悟过来,这个要求多么可怕!我立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可我简直不敢去想像这个决定的后果,不敢想像克罗默会怎样报复我。以前的那些还不够,又一轮新的折磨开始了。 我焦虑万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广场,手插在袋中。新的痛苦,新的奴役! 这时,一个明亮又深沉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开始狂跑。有人追在我后面,一只手轻轻地从身后抓住了我。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这才站住。 “是你?”我疑惑地问,“你吓到我了!” 他注视着我,此刻,他的目光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成熟、深思、锐利。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谈过话了。 “很抱歉,”他的语气既礼貌又独特,“可是,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吓成这样?” “咳,怎么不会呢。” “可能吧。可是,人家没有对你做什么呢,你却吓成这样,别人肯定觉得有问题。他会惊讶,并感到好奇。这个人会想,你的惊慌很不对头,他还会想,人害怕的时候就是这样。懦夫经常害怕,可我认为你并不是懦夫,是不是?当然,你也不是英雄。你有一些害怕的对象,有一些害怕的人。可这些你没必要怕。在人面前你永远无须害怕。你不怕我吧,是吗?” “不,一点也不怕。” “就是,你看。你怕其他一些人?” “我不知道——让我走吧,你要干吗?” 他走在我身旁——我加快了脚步,因为害怕的缘故——我能感觉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 “这样想吧,”他继续道,“我只想帮你。不管怎样,你无须怕我。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个实验,很有意思的实验,你可以学到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注意了!有时,我会尝试一种人称读心术的把戏。这不是巫术,如果不知道其窍门,别人会觉得它很诡异。这个实验会让别人大吃一惊。我们来试试看。嗯,我喜欢你,对你很感兴趣,因此想了解你的内心世界。第一步我已经做了。我吓到了你。也就是说,你很胆怯。也就是说,有些事或有些人让你害怕。从哪里来的害怕呢?你根本不应该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害怕,原因就是害怕的人承认了前者的权力。比如说,这个人做了错事,被另一人发现了,这样的话,他就有了控制你的权力。你懂吗?很明白,是不是?” 我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他的脸色像平时一样严肃、聪颖,也很友善,却并不温和,反而很严峻。其中有一种类似正义的神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眼前的他宛如一个巫师。 “你明白了吗?”他又问道。 我只能点头。 “听我说,读心术看起来很古怪,其实过程很自然。比如说,我对你讲过该隐和亚伯的故事,当时你心里对我的想法,我很清楚。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我觉得,你可能还梦见过我。不过不说这些了!你是一个聪明的男孩,大多数男孩都很蠢!我一般很喜欢和自己信任的聪明男孩说话。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我只是完全不明白……” “我们先接着说那个有趣的实验!我们的发现是,男孩S很胆怯——他害怕某人——他有可能和那个人之间有羞于出口的秘密——是不是这样的?” 仿佛身在梦中,他的声音和威力淹没了我。我只能点头。难道那声音不是从我内心流出的?这个声音难道不是洞穿了一切,比我还了解情况? “也就是说我猜对了。我能想像。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知道刚才走开的那个男孩叫什么吗?” 我猛地一惊,被触动的秘密痛苦地缩回我的身体,它不想被人知道。 “什么男孩?刚才没有男孩在这里,只有我自己。” 他笑了。 “告诉我吧!”他笑,“他叫什么?” 我低声道:“你是说弗朗茨·克罗默?” 他满意地冲我点点头。 “很好!你很爽快,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现在听我说,这个叫克罗默什么的男孩不是一个好家伙!看着他的脸,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流氓!你认为呢?” “是啊,”我叹道,“他很坏,是个恶魔!可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以上帝的名义,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 “别紧张!他走了,而且他不认识我——目前还不认识。我倒很想认识他。他上公立学校?” “是的。” “几年级?” “五年级——不要告诉他!求你了,求你别告诉他!” “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猜,你没有兴趣给我讲讲这个克罗默的故事了?” “我不能说!不,饶了我吧!” 他沉默了半晌。 “可惜,”他说,“本来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个实验的。但我不想让你痛苦。可是,你应该也明白你不用怕他,是不是?这种恐惧会毁了我们,我们必须克服它。你如果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得克服它。你懂吗?” “当然,你说得很对……可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也明白,我懂的东西比你想像得多——你欠他的钱?” “是,欠钱是一方面,但不是关键。我不能说,不能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给你钱,还了欠他的债,也无济于事?——我可以给你钱。”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求求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一句也不要提!你会让我遭殃的!” “相信我吧,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的秘密——” “不,永远不会!”我气急败坏地叫道。 “随你怎么想吧。我只是说,以后你或许会向我坦白。当然,我也明白!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你吧?” “哦,不——可是你根本不了解真相!” “我是不了解。我只是在想这件事。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你毕竟也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我渐渐冷静下来。德米安的见识让我越来越觉得神秘。 “我要回家了。”他说。他在雨中裹紧了自己的厚呢大衣,“已经说了这么多,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应该摆脱这个家伙!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打死他!如果你打死他,我会很钦佩,很开心。我甚至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恐惧又浮上心头。突然间我又想起了该隐的故事,觉得不寒而栗,竟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我的世界中有太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好了好了,”德米安微笑道,“快回家吧!问题会解决的。不过打死他的确是最简单的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方式。你的朋友克罗默不适合你。” 我回到了家,觉得自己似乎在外逗留了一年。一切都变样了。我和克罗默共有的是一种类似未来和希望的东西。那让我不再孤独!然而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独守着秘密度过的这几周多么孤苦无依。这时,那个不断翻腾的念头又出现了:向父母坦白的话,虽然会轻松一些,却无法真正拯救我。而我差点将一切坦白给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种即将得救的预感如一缕芬芳徐徐泛起。 我终究还是抛不开恐惧,和那个煞星已纠结得太久,太可怕。更让我奇怪的是,这些事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瞒过了所有人。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过去了,克罗默的哨声并没有在门外响起。我根本不敢去想,但心里却暗暗警惕着,担心他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可他再没有出现!重获自由了,我却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受之有愧。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克罗默。他正从赛勒小巷出来,和我迎面碰上。他瞥见我竟然吓了一跳,对我做了一个下流的鬼脸,迅速转身离去,以免跟我碰面。 那真是闻所未闻的一刻!我的煞星在我面前落荒而逃!我的恶魔害怕我!我的快乐和惊讶汹涌澎湃。 那段时间,我又见过德米安一次。他在校门外等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我只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克罗默没再招惹你吧?” “是你吗?你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我真的不明白。他再也没找过我。” “那就好。如果他还来找你——我觉得他不会了,不过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就让他想想德米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他作了交易,打了他?” “没有,我不喜欢这样做事。我只是跟他谈了谈,就像跟你一样,让他明白,不招惹你只会对他有好处。” “哦,你没有给他钱吧。” “没有,我的朋友。你用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 我依然满腹疑问,但他却转身走了,留下我在那里,心里再次泛起那种在他面前的压抑感,这种感情里掺杂着感恩和羞愧、惊叹和畏惧、钦佩和一种内在的抵触。我决定过段时间去找他,跟他谈一谈所有这些事情,包括该隐的故事。 这个想法却没能实现。 感恩并非我所信仰的美德,在我看来,人们不应要求一个孩子去感恩。我对马克斯·德米安完全不知感恩,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今天的我完全相信,如果德米安没有将我从克罗默的淫威下解救出来,我将会堕落一生。即便在当时,我也明白,这种解救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经历——然而救星施行了奇迹之后,我立刻就把他抛到了脑后。 正如上文所言,我并不觉得不知感恩有什么不妥。我惟独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没有了好奇心。很难想像,我竟然能心安理得地度过一日又一日,而不去试图拨开德米安身上的谜云。我怎么会抑制住自己的好奇,不去追问该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故事呢? 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忽然逃脱了恶魔的纠结,眼中的世界再次变得明朗可亲。我不再害怕,不再紧张得呼吸艰难。咒语已破,我又变回了往日的平常学生。我的本性急切地寻找着平衡和安宁,拼命想抹去身上的丑恶和威胁,不再记起它们。那段关于罪过和被恐吓的漫长历史很快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并未留下任何伤痕和印记。 此外,我也急切地试图忘记自己的拯救者,这种行为我今天依然能理解。经历了一番苦难,经历了克罗默的可怕奴役之后,我那伤痕累累的心灵竭力要回到从前的幸福安逸中,回到一度遗失、现在又重新朝我张开臂膀的乐土,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到姊妹身边,回到纯洁的馨香中,回到亚伯的虔诚中。 和德米安谈话后的第二天,我终于全盘接受了自己重获自由的事实,不再担心灾难重临,这时,我做了一件向往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前,给她看那个储钱罐,看被撬坏的锁,看罐里冒充硬币的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由于自身的过错,我一直被一个恶人所制。母亲有些不知所措,但她看到了储钱罐,看到了我一改往日的目光,听到了我一改往日的语气,她能感觉到,我已痊愈,重回了她的怀抱。 怀着一种圣洁感,我开始了浪子悔过的回归仪式。母亲将我带到父亲面前,我的故事被重新讲述,激起无数疑问、惊异的感慨,父母抚摩我的头,如释重负地长吁短叹。一切都那么欢喜,仿佛小说情节,以美妙的大团圆结尾。 我激动地逃进了这种大团圆结局,重获安宁和父母的信赖,我简直乐不可支,又变回了那个恋家的乖巧儿子,成日和姊妹们相伴,祈祷时满怀被救赎者的情感唱起那些可亲的老歌。诚心诚意,再无欺骗。 然而我的心情依然有些异样!每有此感,我便意识到,自己独独遗忘了德米安一人。我本应向他忏悔!无须粉饰,无须动情,却对我更有裨益。他将我的根须种回了往日的乐园,我洗心回归,得到宽恕。然而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槛外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引诱者——却和克罗默有所不同,他也将我和那第二世界,邪魔外道的世界,绑在了一起,然而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和那个世界有任何瓜葛。我不能也不愿跟随他背弃亚伯,转而崇拜该隐——既然我已重获了亚伯的身份。 这是表层的考虑。我内心的想法却是,我逃脱了克罗默和魔鬼的毒手,却并非凭借自身之力。我已试过跋涉这个世界,然而世道于我太过艰险,于是我头都不回地飞奔到母亲怀中,回到纯真无忧的童年的佑护下。我变得比从前更幼稚、更软弱、更懵懂。我只能以另一种软弱来替代面对克罗默的软弱,因为不想落得孤独。于是,我带着一颗盲目的心,选择以软弱面对父母,面对那从前的可爱“光辉世界”,虽然我也知道,那不是惟一的世界。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得投奔德米安,向他倾诉。之所以没有投奔他,是因为我当时对他的奇谈怪论心怀疑窦,其实那只是我的畏惧。因为德米安对我的要求更甚于父母,他激励我,提醒我,嘲谑我,以让我更独立。 啊,今天我知道,在世上,最让人畏惧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半年之后,在一次散步途中,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的看法:为何世上有些人认为该隐比亚伯更好。 父亲非常惊异,然后向我解释道,这种观念从前就有。甚至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某些教派就曾教授此说,其中一支还自称为“该隐派”。当然,这种教义同样也是魔鬼破坏人们信仰的企图。如果尊该隐而贬亚伯,那么紧接而来的后果便是,人们会认为上帝犯了错,也就是说圣经中的上帝并非惟一绝对的上帝,而是一个伪神。该隐派的确宣扬过类似的教义,然而这一异教早已消失在历史中,令父亲不解的是,我的一位同学居然对此有所耳闻。父亲严肃地叮咛我抛开这个念头。 强盗 我的童年时代有无数美好温馨之事,有伴在父母膝下的安逸,有童年之爱,有温柔光明世界中的自得其乐。然而我最关心的,依然是在生命中找寻自我的那些步伐。我尝过宁静之美、幸福之湾和天堂之乐,然而这些已是远方的美景,我并不渴望重归其间。 因此,回首少年时代,我只谈论那些新鲜的故事,那些鞭策着我,令我辞别往日的故事。 我依然不时迎头撞上“另一个世界”,时时感到恐惧、压抑和愧疚,那里的事迹总是惊世骇俗,威胁着我眷恋的宁静生活。 在后来那些年中,我不断意识到,自己心中正在滋生一种原始冲动,而在光明正派的世界中,这一冲动只能被遮掩起来。和所有人一样,我将那股缓缓觉醒的性意识视为大敌,是禁果、诱惑和罪恶。我的好奇,和那些梦幻、欲望和恐惧带给我的幻影——青春期的秘密,完全不配进入安逸童年的温柔乡。我和所有人一样,过上了一种两面派的童年生活,虽然童年已不再。我的表层意识生活在家庭的正派世界中,否认那个喷薄而出的新世界。同时,我又生活在隐秘的幻想、欲望、渴望中,而我那表层意识的生活不断借此架起恐惧的桥梁,因为我的童年已悄然崩塌。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完全无法帮助我面对这种不可言谈的性冲动。他们只能不厌其烦地让我去作那种绝望的尝试,去否认现实,继续蜗居在童年世界中,虽然童年已变得愈发虚伪。我不知道父母在此事上是否能有所作为,也不为此怪罪他们。面对自我、找到自我原本就是我的事,而我像所有那些出身良好的孩子们一样,在这一点上做得一塌糊涂。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困境。对于一般人,这正是他们的自我需求和外界环境的冲突达到巅峰的时刻,此时他们只能苦苦向前迈进。这一死而复生的经历便是我们的命运,很多人平生只有在此时才能有这样的经历——在童年的枯萎和死亡中,我们爱恋的一切都将离去,身边只剩世道的孤独和淡漠。很多人在这一关口便举足不前,终其一生痛苦地缅怀无可挽回的往日,缅怀遗失的天堂梦——而这正是所有梦幻中最可怕最要命的幻想。 还是回到我的故事中吧。告别童年时的那些感受和梦幻实在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又找了回来。弗朗茨·克罗默的魔障现在变成了我的心魔。“另一个世界”再次控制了我。 和克罗默的纠葛结束后,又过了几年,那段戏剧化的沉重往事离我已十分遥远,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早已随风而逝。最后一次邂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弗朗茨·克罗默。可我的悲剧人生中的另一个重要人,德米安,却没有完全退出我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和我若即若离,并没有再影响我。后来,他才缓缓接近我,重新显现出他的力量和影响。 我试着回忆自己当时对德米安的了解。我和他大约有一年多都没有再交一语。我回避他,他也不来找我。一次在路上相遇,他只对我点了点头。有时我觉得,他的友善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或许也只是我的幻觉。我和他似乎都忘了两人之间的那段故事,以及他对我的影响。 我试着回想他的身影,回忆时我才察觉,他依然存在我的记忆和意识中。我能回想起他上学的样子,孤身一人,或和其他高年级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与旁人格格不入,沉默寡言,仿佛人群中的幽灵,沉浸在自己的空气和法则中。没有人喜欢他,或和他有深交,除了他的母亲,然而即便在母亲跟前,他也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大人。老师们也不怎么理睬他,他是个好学生,却从来不愿意取悦任何人,我们不时听到一些流言,说他曾以一些冷僻问题或奇谈怪论反驳老师,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合上双眼,他的身影就浮现在脑中。那是在哪里?哦,想起来了,在我家屋前的小巷中。有一天,我瞥见他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描画着什么。他画的是我家门拱上的鸟形徽章。我立在窗前,在窗帘的遮挡下窥视他,惊异地看那张面向徽章的专注、冷静、聪敏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是学者或艺术家的脸,深思熟虑,意志坚定,透出惊人的聪慧和冷静,眼神仿佛无所不知。 还有一幕。那是不久之后,在大街上。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围观一匹倒在路上的马。那匹马还拴在车辕上,躺倒在农车前,两只鼻孔大张着喷气,身上的某处伤口正汩汩流出血来,渐渐地竟将街沿的白色灰尘染成了暗色。我感到有些恶心,随即转过头来,却看见了德米安的脸。他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像平时那样高深莫测。他似乎在看马头,目光中依然透着那丝深沉、镇静、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专注。我不禁久久打量他,虽然当时只是模糊的感觉,我还是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望着德米安的脸,我不仅知道那不是男孩而是男人的脸,我还看到了更多,我惘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是男人的脸。那脸上仿佛有女性的内容,尤其在某一瞬,我发现,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动物们或许有这种面容,甚至树木星辰——我懵懵懂懂,当时的感受也不像成年后描述的这样清晰,但那股感觉是类似的。或许他长得很美,我可能喜欢他,也可能讨厌他,很难说清。我只觉得,他和我们不同,他像一种动物,或一个幽灵,或一幅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回忆就没有更多了,或许因为后来的印象太过强烈,这些都被挤出了记忆。 等到我长了好几岁后,才和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德米安并没有依照习俗和同龄人一起在教堂受坚信礼,此事很快也激起了一些传言。学生们说他其实是犹太人,或是异教徒,还有人说,他和母亲都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其实是某某神秘邪教的信徒。此外,我还听过一种谣言,说他和母亲的关系仿佛是情侣。如果他在没有宗教信仰的背景下长大,对未来或许会产生一些消极影响。后来,他的母亲还是让他受了坚信礼,比同龄人晚了两年。所以,在好几个月中,他一直和我一同上坚信礼课程。 有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他,不想和他来往,他身上的流言和秘密太多,更何况,自从克罗默的事件之后,我一直被一种歉疚感所困扰。当时我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坚信礼课程恰好和我的性启蒙时代撞到了一起,所以尽管一心求好,我的虔诚修习还是受到了一些消极影响。在我看来,神职人员教授的经义似乎来自一个幽静圣洁的远方幻境,美则美矣,贵则贵矣,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够刺激,而我的另一个念头却恰好相反。 我对课程的兴趣越淡漠,对马克斯·德米安就越注意。我们之间有种默契。我得好好追溯这一默契的由来。回忆中,那是在一次早课上,小教室中还点着烛火。神职老师刚讲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根本没有仔细听,正在迷迷糊糊地犯困。此时,神父以一种庄严的声调恳切地讲到了该隐的印记。这一刻,我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德米安坐在前排长凳上,正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明亮,若有深意,既嘲谑又严肃。他只短短望了我一眼,我立即开始紧张地听神父的讲述,听他讲该隐和印记,一种新的认知从心底深处浮上:教说并不一定等同于事实,我们能以另一种目光看待这个故事,甚至进行批判。 这一刻后,德米安和我之间重新建起了一种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心灵深处的归属感一旦产生,竟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间中。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当时很信偶然——几天之后,德米安忽然调换了自己宗教课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记得,清晨时分,人头攒动的小教室里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我当时很喜欢闻德米安后颈的皂香)。又几天后,他再次换了座位,径直坐到我身边,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冬天和春天,他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后的早课完全变了样,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总是很期待早课的到来。有时,我们也会专心听神父讲课,那时,只需身边德米安的一个眼神,我就会注意到一个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时他若是再投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质疑。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上课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行为都很彬彬有礼,我从未见他做过同龄人常犯的傻事,他从不大笑或大声闲谈,老师也从来不责备他。然而他会悄悄地,有时通过耳语,更多时候则是手势和眨眼,让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动中。这些思想有时非常古怪。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学生感兴趣,会以何种方式研究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了解。上课之前他告诉我,“如果我用拇指对你做一个手势,某甲和某乙就会转头看我们,某丙则会搔搔脖子”,等等。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准备时,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用拇指朝我做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势,每到此时,我立刻去看那几个他提到的学生,果然,每次他们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做出了上述动作。我唆使马克斯在老师身上试试这种把戏,他却不愿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课时告诉德米安自己没有预习功课,担心神父会提问我,德米安却帮了我。那堂课上,神父想让学生背一段教义,他那四处搜寻的目光落到了惊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口中刚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涣散了,或突然紧张起来,推了推领结,转而走向了德米安,因为德米安紧紧盯着他,似乎有问题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却令人惊讶地又转过了身,咳嗽了一声,叫起了另一个学生。 这一幕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识到,德米安其实经常跟我玩这个游戏。一次走在路上,我蓦然觉得德米正走在我身后,回头一瞧,果然! “你能让别人想你指定的内容吗?”我问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冷静客观,以那种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说,“这是做不到的。如果连神父也这么做的话,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让别人想他指定的内容,我对他也是一样。然而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某人,然后经常能猜出他们的想法或感觉,此时我们便能预知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当然人们得不断练习。打个比方说,蛾类中有一种夜蛾,这一族的雌蛾数量远远低于雄蛾。蛾子和其他东西一样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产卵。如果你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雌夜蛾——科学家们已经做过多次这样的试验——到了夜里,雄夜蛾会纷纷飞来,而且是飞跃几个小时的路程!几个小时,你想想!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圆几公里内出现了一只雌蛾!研究者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却很难做到。或许和它们的嗅觉有关,就像好的猎犬能追踪非常细微的踪迹一样。你明白吗?自然界中有很多类似现象,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却认为,如果这种雌蛾不是那么罕见,那么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嗅觉能力。而之所以有这种本事,是因为它们经过了辛苦磨炼。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只要将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这样。你刚才说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认真去观察一个人,你对他的了解会超过他自己。” 我差一点就说出了“读心术”这个词,再向他提起多年前克罗默的那段往事。然而我和他之间存在一种奇特默契,我们绝口不提他多年前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往事,或者,我们都觉得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有一两次,我们走在街上时,甚至遇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我们没有交换眼神,更没有谈起一句关于他的事。 “那么这种意志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先前说,人没有自由意志。然后又说,只要意志坚定,就能达到目标。这样是说不通的。如果无法驾驭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也无法随心所欲地用它来做任何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次我让他好笑时,他都会这么做。 “很好,你问了问题!”他笑道,“人必须时时发问,时时质疑。不过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雄蛾将自己的意志专注在星辰或其他事物上,当然不会有成果。然而,它根本没有这样做。它只尝试那些对它有意义有价值的事,那些它不可或缺的事。正因为这样,它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它获得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奇迹般的第六感。我们人类当然有更大余地,比起动物来,好处也更多。可是人类余地比较小,无法超越自己。我可以胡思乱想,想像自己一定要去北极等等,但只有愿望真正发自内心,成为我的真心时,我才会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一旦你的心命令自己去尝试,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以随心驱使自己的意识。比如说,我现在打算影响神父,让他以后不戴眼镜,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这只是戏言。可是去年秋天,我曾经有一个强烈的意愿,想调换自己在前排的座位,那件事就成功了。那次突然来了一个人——他的姓氏排在我前面,但之前一直生病没来——所以得有人给他让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当然成了让位的人,因为我的意志不会放过这个眼前的机会。” “是的,”我说,“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从我们开始对彼此感兴趣的那一刻起,你就离我越来越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时你并没有直接坐到我身边,而是在我前排坐了一段时间,是不是?为什么会这样?” “是这样的:我当时想调位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坐,只知道想坐到后排。我的意愿是坐到你身边,但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同时,你的意愿也迎合了上来,帮助我。直到坐在你前面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我发现,我其实只是想和你坐在一起。” “可当时并没有新人插班啊?” “没有,我只是听从自己的意愿,直接坐到了你身边。和我调换座位的那个男孩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同意了。神父其实也知道我们换了座位——其实每次他见到我,心里都很不舒服,其实他知道我叫德米安,属于‘D’,不应该和‘S’的学生坐在一处!然而这种不满却没有进入他的意识层面,因为我的意志反对,我阻止他这样想。每次他觉得座位不太对劲时,就会看着我,开始思索,这位善良的先生。我的策略却很简单。每次我只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们会紧张。如果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出其不意地死死盯住他们的眼睛,如果他此时还不紧张,那你就只能放弃!这样的人不会被你征服,绝对不会!但这样的情况很少。我只遇过一个让我打退堂鼓的人。” “谁?”我立刻问道。 他望着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索时的表情。然后他移开目光,没有回答我,虽然好奇心顿起,我也没法再重复这个问题。 今天我相信,他当时说的那个人便是他的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然而他却很少提及母亲,从来不曾带我去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 有时,我也想模仿德米安,将意志集中在某件事上,希望实现某个目标。当时我有很多迫在眉睫的愿望。然而我没能成功。我不敢跟德米安谈起这些事,也完全不能向德米安剖白自己的愿望。他也没有问过我。 那段时间,我的宗教信仰开始有些动摇。由于德米安影响了我的思考,因此我对宗教的态度和一些同学不太一样,他们是完全不信宗教的。其中有些同学甚至还宣扬说,信仰上帝是可笑可鄙的事情,三位一体以及玛利亚的圣灵受孕故事简直可笑,今天的人居然还兜售宗教,简直是一种耻辱。我的想法却完全不同。虽然我心中对宗教也有疑问,但在整个童年,我真切地经历了虔诚的生活,我父母过的生活便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信教既不是可鄙也不是愚昧的事。相反,我对宗教依然抱着一种深切的敬畏感。然而德米安让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以更自由、更个人、更轻松、更有想像力的方式去看待和阐释故事和教义,至少,我乐意也喜欢跟从他教给我的那些阐释方法。当然某些看法对我而言还是太过怪异,比如该隐的故事。在一次坚信礼课程中,他提出的某个观点甚至更大胆,让我大惊失色。老师讲到了哥耳哥达,《圣经》中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的故事从很早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幼年时,每逢耶稣受难节,父亲会将这个故事念给我们听,听完后,我总是全身心沉浸在这个悲壮瑰丽、苍白诡异却又无比生动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马尼园”和“各各他”中,一听到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来自那个神秘世界的阴郁而强大的悲壮之光便淹没了我,激起一丝神秘的战栗感。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神之时,乃为最吉》是一切诗性和艺术表达的完美结晶。 那节课结束后,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辛克莱,这个我不太喜欢。你读一遍这个故事,感觉一下它的味道,有点淡。就说那两个和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三个十字架并列立在小山上,该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干吗要用那种感伤的教化套路来讲述这两个低级强盗的故事呢!他是一个罪犯,天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行,现在居然被感化,痛哭流涕地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后悔还有什么用,你说呢?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劝善故事;甜蜜虚伪,多愁善感,一心要劝人学好。如果是今天,让你在两个强盗中选择一个做自己的朋友,或考虑自己会更信赖哪一个,你肯定不会选那个哭哭啼啼、洗心革面的家伙。你会选另一个,他才是个有骨气有个性的人。他鄙视转变,在他的境况下,这种转变只是伪善,他将自己的路走到了底,没有在最后一刻背弃一直支持他的魔鬼。他是个硬角色,而《圣经》中的硬角色一般都会早早夭折。或许他也是该隐的后裔。你不觉得吗?” 我惊异莫名。我一度以为自己非常熟悉耶稣受难的故事,现在却发现,自己对这个故事的了解多么平庸,多么缺乏想像力。不过我还是认为德米安的观点太激烈,几乎推翻了我一直坚信的理念。不行,人不能质疑一切,不能质疑所有人,更不能质疑最神圣的神。 像往常一样,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察觉了我的不满。 “我知道,”他有些泄气,“这是古老的故事。不要这么认真!不过你听我说,在这样的细节上,我们能清楚看到这个宗教的缺陷。就是说,全能的神——缔结旧约和新约的神——虽然无与伦比,却并非那个他本欲传达给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贵、慈爱、美好、高深、感性,不错!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内容。可人们把其他这些都归结为魔道。整个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瞒得密不透风。还有,他们一边将上帝尊为万物之父,一方面却对性爱——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谈,甚至将其污蔑为妖魔外道。我并不反对世人敬拜耶和华上帝,一点都不反对。但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将一切都奉为神道,整个世界,而不是那个冠冕堂皇的伪世界!因此,我们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时还得走魔鬼之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或者,人可以创造出一个将魔鬼包容在内的上帝,在这样的上帝面前,人们不会对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视若无睹。” 他一反平日的冷静,竟变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微笑了,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疑团,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着这个疑团,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一句。德米安对上帝和魔鬼的观点,对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中的神话,我对那两个世界或世界两面的感触——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来,我的问题其实是芸芸众生的问题,是关于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这一见识忽然如一团神圣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觉得,自己最私密的生活和念头原来是世间永恒理念长河中的一波,恐惧和敬畏感顿然袭来。这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固然令我宽慰,却不能让我开心。这样的认识太艰险,滋味苦涩,因为其中荡漾着一种责任感,一种童真已逝的孤独感。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伙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谈起了我自小以来对“两个世界”的感受,德米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赞成并附和他的。然而他从不会利用别人的弱点。他听着我的诉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全神贯注,并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难为情地避开,因为在他的目光中,我再次发现了那种动物般的奇特永恒感,那种难以想像的老成。 “我们下次再谈这个问题。”他体贴地说,“看得出来,你无法表达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无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诸生活,这样不好。只有我们付诸生活的思想才有价值。你也知道,所谓的‘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试过隐瞒那第二个世界,这和神父和老师的做法一样。但你做不到!只要开始了思考,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我。 “但是,”我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世上毕竟还是有邪恶不轨的事情,这一点你也得承认!这些事情是违禁的,我们只能放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谋杀和很多罪恶之举,就因为我知道存在这些事情,我就得成为其一员,变成恶人吗?” “这件事我们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马克斯安慰我,“当然,没人让你去杀人,或奸杀少女。你还不够成熟,无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义。你已触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还会接触到更多!比如现在,一年以来,你的心中藏着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比所有念头都强烈,是‘禁忌’的欲望。然而希腊人和某些民族却视这种欲望为神性,对其顶礼膜拜。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禁忌’,它总是在流变。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将她领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则不同,今天亦然。因此每个人都得发掘出属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犯了禁忌而成了流氓。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这只是一个懒惰的问题。懒得思考和评判自己的人会顺应世俗的禁忌法则。他活得轻松。而有些人的戒律却来自心中,在他们看来,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弃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是不乏合理之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而活。”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说了太多,停了下来。即便在那时,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虽然他已习惯不假思索地谈天说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无法忍受“以谈话为目的”的谈话。和我在一起时,他除了对我感兴趣,还觉得这种交往很有趣,那正是畅所欲言的巨大乐趣,或简言之,一种庄严之外的乐趣。 写到“庄严之外”这个词时,我的脑中忽然又浮现了另一幕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共同经历。 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渐渐临近,最后几节课讲圣餐。神父很看重这一节,讲得很卖力,课程似乎有一种庄严感。然而恰恰是最后这几节课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为人。坚信礼近在眼前,这场仪式会庄严地将我们纳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却无法摆脱这样一个念头:对我而言,为期半年的宗教课程的价值并非体现在我们学到的知识中,而是和德米安的亲密相处以及他对我的影响。此时我的愿望并非加入教堂,而是加入另一种集体——尊崇思想和个性的集体,这样的人群必定是存于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使。 我试图遏制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应该带着一丝尊严来经历坚信仪式,而怀揣着那样的念头,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那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渐渐地,它和关于宗教仪式的念头交织在了一起,我决定以一种与他人不同的方式来体验这一仪式——将其视为接纳我进入思想世界的仪式,是德米安让我领略了这个世界。 某一日,我又在和德米安激烈争辩。那是在教义课之前,德米安闭口不言,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或许我的言论过于早熟,有些矫揉造作。 “我们讲得太多,”他带着一种陌生的严肃说,“聪明话没有任何价值,只能让人远离自己的内心。而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人必须像乌龟一样,能完全蜷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说完这番话,我们刚好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了,我尽量专心听课,德米安也不骚扰我。过了片刻,我忽然感到他的座位有些异常,那是一种类似空荡或冰冷的感觉,仿佛座位突然空了。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忍不住转过了头。 我的朋友正笔直坐在那里,态度认真,一如平常。然而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身体中散发着一种东西,某种我所不知的事物正萦绕着他。我以为他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那双眼睛没有在注视,没有看的动作,而是呆滞的,它们看的是体内或遥远的什么。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嘴仿佛是木刻石雕的作品。他的面容苍白,简直有些惨白,仿佛石头,全身最生动的是那簇褐色的头发。他的双手放在面前的长椅上,像物品一样苍白而毫无动静,但却并非没有生机,那双手就像一层包裹在不可见的强劲生命之外的坚实外壳。 这一幕让我不禁颤抖起来。他死了!我心里想着,几乎要脱口大喊。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死死盯住他的脸,盯着那张石头一样的苍白面具,我感觉到,这就是德米安!平时的德米安,与我同行,和我交谈的那个人,只是德米安的一半,这个德米安会偶尔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让自己合群,为了取悦旁人而加入我们。而真正德米安却正是这个样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动物和石塑,美丽而冰冷,死寂,却又充满不为人知、难以名状的生命力。而他身边萦绕的是一种宁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辰之长空,是孤独的死亡! 恐惧中,我感到,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身中。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我不是他的一分子,无法触及他,天涯海角也没有他离我的距离那般遥远。 然而我无法理解的是,除我之外竟没有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他们应该投来目光,抬起头来!然而没有人注意。他宛如画中人一样坐着,而在我的感觉中,他仿佛端坐在神龛中,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额头上,而后缓缓沿着鼻子和嘴唇爬下来——他纹丝不动。 他神游到了哪里?他在想什么,感受什么?他身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没法开口问他。课程快结束时,我看见他又恢复了生气和呼吸,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此时他一如平日。他从哪里来?他去了哪里?德米安看起来很累。脸上又恢复了些颜色,双手也在动,然而那头褐发仿佛失去了光泽,就像疲惫了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开始在自己的卧室中尝试一种新练习:笔直坐在椅子上,目光僵直,全身一动不动,看自己能坚持多久,这样做时有何种感觉。这个练习让我疲惫至极,而且眼皮痒得钻心。 不久后,我们迎来了坚信礼,这一仪式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深刻的回忆。 一切都变了。我的童年已成废墟。父母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层尴尬。姊妹们和我已变得非常疏远。一种豁然醒悟的感受让我所熟识的那些情感和乐趣都变得了无生趣,我闻不到花园的芬芳,对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堆廉价待售的旧货围绕着我,乏味无趣,书变成了纸,音乐则是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树,树叶从它身边飘落,但它毫无知觉,雨水从它一旁滴落,还有太阳和严寒,生命已缓缓缩进了它内部最私密幽深之处。它没有死,它在等待。 父母决定让我在假期之后去读另一所学校,这样我将初次离开家庭。母亲有时待我温柔异常,似乎是提前向我告别,她使尽解数想让我学会爱,学会思乡,学会不遗忘。德米安已出门旅行。我成了孤身一人。 贝雅特里斯 暑期末,我坐车来到了St.城,走前再也没见过德米安。我的父母陪着我出行,小心翼翼地将我托付给了一所男生宿舍,管理者是一位高级中学的教师。如果他们当时知道这个安排会让我走到何种境地,一定会目瞪口呆。 我依然在思考,自己今后是成为一个孝子,本分的公民,还是我的秉性另有所安排?我的最后一次尝试——在父亲支持的家庭和精神中幸福生活——持续了很久,其间几乎成功,最后竟还是失败了。 坚信礼之后的假期中,我心中生出了一股奇特的空虚和孤独感(此后我还会经常尝到这种空虚和乏味!),那种感觉久久不退。我丝毫不为即将背井离乡而痛苦,因为无法痛苦,我甚至感到羞愧,姊妹们莫名其妙地流泪,我却不能。我为自己感到震惊。从前的我是个性格善良、多愁善感的孩子,而现在的我已面目全非,对外部世界抱着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每天只专注于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聆听自己体内风暴的秘密咆哮,那是叛逆的、黑色的风暴。在家中的最后半年,我的个头窜得很高,我正在迅速发育,体格清瘦,懵懂地望着世界。男孩的稚气已完全弃我而去,我心知别人不会爱这样的我,因此也丝毫不爱自己。我常常思念马克斯·德米安,但有时也会恨他,是他造成了我生命的贫瘠,而这种贫瘠在我眼中无异于一场丑陋的疾病。 初时,我在学校并不受欢迎,也不引人注目,其他人开始时嘲笑我,后来便不理睬我,觉得我胆小怕事,性格孤僻。我却喜欢自己这样的形象,索性变本加厉地独来独往,在外人眼里是潇洒至极的玩世不恭,然而我私下却常常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和绝望情绪淹没。在学校中,我一直沉浸在从前的知识积淀中,新班级和我从前的班很不一样,我渐渐习惯了轻视同龄人,觉得他们是无知的孩子。 一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其间几次放假回乡,并没有不一样的感觉。我还是更愿意离开。 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我已习惯了每天风雨无阻地散一小会儿步,思考一些问题,散步令我获得了一种快感,一种饱含忧郁、厌世和厌己情绪的快感。某天傍晚,我在湿蒙蒙的暮霭中散步到市郊,某公园的宽阔林荫道仿佛一处与世隔绝之地,引诱着我走过去,路上覆满了落叶,我带着一种阴暗的快乐踩踏着这些落叶,一股湿涩的味道飘来,远方的树丛慢慢从浓雾中挣脱出来,幽灵一样巨大而阴森。 走到林荫道的尽头,我犹豫着站住了,望着黑黝黝的树叶,贪婪地呼吸着腐朽和死亡的潮湿芬芳,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在回应和招引着这种味道。哦,生命的味道却多么平淡! 这时,从旁边的小径中走来了一个人,大衣随风摆动,我正想往前走,那人却唤了我一声。 “你好,辛克莱!” 那人走过来,是阿尔丰斯·贝克,我们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学生。我很喜欢他,除了他对我像对其他小孩子一样,总是连嘲带讽,倚老卖老,我对他没什么不满。他长得粗粗壮壮,连宿舍的管理老师都听他的话,而且他还是很多高中传奇故事的主角。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者姿态殷勤地问我,“那,让我猜猜,你在作诗?” “我没这种兴趣。”我有些粗鲁地顶了回去。 他大笑着,和我一同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我早已不习惯这种谈话方式。 “你不用担心,辛克莱,我是明白人。在傍晚的雾中散步,怀着秋天的愁思,人自然会想作诗,我明白。描写枯萎的大自然,描写少年时代的风逝,就像自然的枯萎一样。想想海涅吧。” “我没这么多愁善感。”我反感道。 “嗯,就算是吧!可我觉得,在这种天气,人应该找一个寂静的地方,喝喝酒什么的。你跟我一起来吗?我正好是一个人——还是你不愿意?我不是要教你学坏,亲爱的,如果你想做乖孩子的话。” 片刻之后,我们已坐在市郊的一个酒肆里,喝味道可疑的酒,举着大酒杯乱碰。刚开始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毕竟是全新的体验。渐渐的,由于不习惯酒的味道,我便开始拼命讲话。仿佛心中推开了一面窗户,整个世界跨了进来——有多么久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谈起自己的心!我开始胡编乱造,隆重推出的当然是该隐和亚伯的故事! 贝克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话——终于有了一个能被我灌输什么的人!他拍着我的肩膀,称我是个好汉。长久蓄积的说话欲望终于得到了痛快的满足,我得到了承认,在一个年长的人面前卖弄了见识!他夸我是个天才坏蛋时,我的心中仿佛注入了一杯甜蜜的烈酒。世界焕发出新的色彩,我的思绪如泉奔涌,精神和火焰燃烤着我。我们谈起了老师和同学,彼此一拍即合。我们谈到了希腊人和异教,贝克一个劲儿地想知道我的恋爱史,而我却无以回答。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而我心里虽然翻腾着各种感受、虚构和幻想,却连借着酒劲也不敢向人吐露。贝克对女孩子的了解远胜于我,于是我兴奋地听他胡侃。他讲的内容简直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却又似乎顺理成章。贝克大约十八岁,却已有情场经历。他认为,有人觉得女孩子们只爱漂亮,只爱听殷勤话,这话虽然说得很好,却不对。女人其实很能干,很聪明。比如说开文具店的雅各特夫人就不错,不过她柜台后面发生的事情,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心醉神迷地坐着。当然,我并不爱雅各特夫人,然而,这种事情依然令我大开眼界。这种消遣——至少是比我年纪大的人的消遣——我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它们的感觉不对劲,比我想像的爱情低俗平庸得多——然而那就是现实,是生活和冒险,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有了体验,而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的谈话渐渐冷下来,遗失了什么。我不再是那个天才小少年,却变成了一个普通男孩,聆听一个男人的话。然而即便是这样——和我多月来的生活相比——我也觉得愉悦,幸福。更何况,我渐渐意识到,这些都是禁忌,绝对的禁忌,不管是坐酒肆,还是我们谈论的内容。至少我从中尝到了精神和叛逆的意味。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凉爽潮湿的夜里,我们沿着昏暗的街灯往回走,我生平第一次喝醉了。那种感觉并不美好,很痛苦,却非常刺激,有甜蜜、逆反和放荡的意味,那就是生命和精神。贝克毫不留情地数落我不懂事,但还是对我表示关心,半扶半搀地带我回了学校,将我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偷偷推了进去。 我人事不省地小睡了半晌,然后痛苦地醒来,脑袋开始冷静,这时,一种疯狂的痛苦攫住了我。我从床上坐起来,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衬衫,衣服和鞋子扔得满地,散发着烟草和呕吐物的味道,在头疼、恶心和剧烈的渴意中,我的心中忽然浮现了一幅长久未见的画面。我看见了故乡和家园,父母,姊妹们和花园,看见我那宁静可亲的卧室,看见了学校和集市,看见了德米安和坚信礼课。这些画面无一不明艳照人,流光溢彩,奇妙,神圣而纯净,而这一切,此刻我意识到,这些在昨天甚至几个小时前还属于我、等候我的内容,在这个该死的沉沦时刻,已离我远去,推开了我,鄙夷地审视着我!自幸福的童年开始,我从父母那里感受到的一切爱意和热忱,母亲的每一个吻,每一次圣诞,在家时的每一个虔诚明亮的周日早晨,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已被蹂躏,被我践踏!如果此时有警察前来,捆住我,将我这个废物和渎神者带到十字架前,我肯定会同意,甘心跟他走,并觉得心服口服。 这就是我的内心本色!我放浪不羁,厌倦世界!我内心倨傲,追随德米安的思想!这就是我的面目:废物,下流胚,醉醺醺,脏兮兮,令人作呕,庸俗不堪,我是一头丑陋的畜生,被可怕的欲望驱赶不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生于纯洁、华丽、娇美的花园,曾经热爱巴赫和美丽的诗歌!我厌恶又愤怒地听见自己在大笑,那是酒鬼的笑法,歇斯底里,断断续续,愚蠢而无聊。这就是我! 然而即便如此,这种痛苦对我几乎算得上是享受。我盲目麻木地憋屈了太久,心沉默了太久,一直坐在冷板凳上,即便是这种自我谴责、这种恐惧、这种可怕的感觉,心也愿意接受。毕竟那是感觉,有火焰迸发,心在颤抖!在苦楚中,我竟莫名有解脱和希望的感觉。 在外人看来,我堕落得很快。有了第一次大醉,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们学校里的学生喜欢在酒肆里胡闹,我是参与者中年纪最小的孩子之一,很快,我就从小跟班升级成了首领和明星,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酒肆常客。我再次完全堕入了黑暗世界,堕入了魔鬼之手,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我是杰出的人物。 同时我却依然悲哀。我过着自我毁灭的放荡生活,伙伴们以我为首领,称我为好汉,觉得我是一个胆大妄为、风趣幽默的男孩,我的心灵却满含恐惧和忧虑。我依然记得,某个周日上午,我从酒肆里出来,在街道上看见孩子们在玩耍,他们头发齐整,穿着周日的服装,阳光而快乐,那一刻,我竟落了泪。每次坐在低级酒肆脏兮兮的桌边,就着啤酒谈笑风生,以各种荒唐不经的俏皮话逗引或吓唬我那班朋友时,我的心底却对那些被我嘲弄的事物充满敬畏,内心深处,我已痛哭流涕地跪在灵魂和往日面前,跪在母亲和上帝面前。 我和伙伴们貌合神离,在他们身边依然孤单,因此更痛苦,然而这是有原因的。我是酒肆中的英雄,是哗众取宠的小丑,我对教师、学校、父母和教堂的言论显得聪明大胆——我能听别人讲下流笑话,自己甚至也能讲一段——然而我的伙伴们去找女孩儿时,我从不跟着一起去,虽然我在胡侃时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场老手,其实却是独身一人,对爱情充满渴望,一种无望的渴望。没有人比我更脆弱,更害羞。看见面前走来年轻的端庄女孩,如此秀丽整洁、明艳文雅,我只在心中把她们看成奇妙而纯洁的梦影,在她们那无与伦比的高贵纯洁面前,我只得自惭形秽。有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光顾雅各特夫人的文具店,因为每次看见她都会脸红,想起阿尔丰斯·贝克说过的那番话。 在新的交际圈中,我越觉得孤苦陌路,就越离不开他们。我真的不记得,酩酊大醉和大肆吹嘘是否曾有一次令我快乐,我自始至终也没有习惯喝酒,每次醉后都狼狈不堪。这一切都非我所愿。我做自己不情愿的事,是因为完全不知如何面对自己。我恐惧长久的孤独,害怕心绪的各种细微、羞涩和热切的波动,害怕那常常泛起的爱的柔情。 我最缺少的是一个朋友。我很欣赏的同学有两三个,但他们都是好孩子,而我的恶名早已远扬在外。他们总是避开我。在众人眼中,我是无可救药的浪子,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老师们都知道我的行径,我经常遭到严厉惩罚,大家都期待我某一天被学校开除。我知道自己早就不再是好学生,只知逃避现实,蒙混度日,虽然心里也明白长此以往是不行的。 上帝有无数让我们陷于孤独并找到自己的方式。那时,上帝便领我走了这样一条路。那仿佛是一个噩梦。在污迹秽物、破碎的酒杯和胡言乱语间挥霍的夜晚,我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一个心怀魔障的做梦者,我心神不宁、痛苦不堪地攀爬在一条肮脏的路上。 在寻找公主的征途上,勇士有时会不幸身陷污秽不堪的后巷。我当时的感受就是这样。这种方式并不高明,但我却借此满足于孤独,在童年和我之间竖起了一道紧闭的伊甸园之门,门外驻守着光芒四射、穷凶极恶的守卫。那是一个开端,对自己的思念正渐渐苏醒。 由于学校老师不断去信警示,父亲某天竟首次来到了St.城,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吓得我魂飞魄散。那年冬末,他又来了,而这次我态度很强硬,无动于衷,听他责骂哀求,任他用母亲来让我动容。最后他终于勃然大怒道,如果我不改过自新,他便听任学校苛责羞辱我,将我逐出,然后把我送到少年管教所。随他的便吧!那次他离开时,我很同情他,他毫无计策,找不到和我交流的路,有些时候,我竟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不管以后会变成怎样,我都无所谓。我采用的方式既奇特又愚蠢,天天泡在酒肆里,自吹自擂,以此与世界为敌,这就是我的抗争形式。我作践自己,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如果世界无法让我这样的人派上用场,无法为我们找到位置,指派给我们更好的任务,那么我这样的人只能作践自己。损失就让世界去承担吧! 那年的圣诞过得很不愉快。母亲再见到我时,大吃一惊。我又长高了,灰白瘦削的脸庞显得颓废,面容憔悴,眼眶浮肿。我已长出了第一茬胡髯,那段时间刚开始戴眼镜,这些令我在她眼中更显陌生。姊妹们有些忸怩,吃吃笑我。这些我都不喜欢。和父亲在他书房里的谈话让人不快,和亲友们见面打招呼让人不快,圣诞夜更让人不快。自我出世以来,圣诞一直是我家中最隆重的日子,圣诞夜充满庄重、爱意和感恩,是我与父母之间爱的更新。然而那年的圣诞却沉重压抑,气氛尴尬。父亲照例念了一段牧羊人福音,“他们处处牧养他们的羊群”。姊妹们也像往日一样,容光焕发地站在礼物桌前,然而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喜色,神态苍老苦闷,母亲则很悲伤,一切都显得尴尬忸怩——礼物和祝福,福音和圣诞树。姜饼的味道芬芳,无数美好回忆从那味道中汩汩流出。圣诞树也芬芳四溢,讲述着不再来的往事。我度日如年,巴不得夜晚立刻到来,假期转眼结束。 整个冬天便这样过去了。不久之前,学校的教务部门刚严厉警告我,威胁要开除我,让我及早好自为之。 马克斯·德米安尤其让我恼怒。我一直没再见过他。刚到St.城上学时,我还给他写过两封信,但没有收到回音,因此放假回家后我也没有去找他。 翌年初春,草木渐绿,在我秋天散步遇见阿尔丰斯·贝克的那个公园中,我遇到了一个女孩。那日我独自散步,一边胡思乱想,忧心忡忡,因为身体状况不太好,而且总是缺钱,问同学借了钱,还得编造一些名目向家里要钱,此外,我还在很多小店赊了烟酒。这些算不上是深切的忧虑——如果我很快被学校开除,然后投水自尽,或被送进管教所,这些小事也就不足为道了——然而这些终究还是我生命中避不开的琐事,让我心烦。 初春的那一日,我在公园中邂逅了一位令我一见钟情的年轻女孩。她身材高挑苗条,着装优雅,长着一张男孩气的聪明脸蛋。我立刻喜欢上了她,她属于我中意的类型,很快她就进驻了我的幻想。女孩应该不比我大多少,但看起来比我成熟得多,外表文雅得体,几乎已是位年轻淑女,但脸上依然带着一丝傲慢和孩子气,这一点尤其让我心动。 我从未和自己喜欢的女孩搭讪过,这一个也不行。然而这位女孩给我的印象比以前任何一个都强烈,而这段爱恋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意象,一个高贵的意象——啊,我从来没有产生如此深沉激烈的对敬畏爱慕的渴望。我把她叫做“贝雅特里斯”,虽然没有读过但丁的作品,但我看过一幅英国油画作品,还保存了一幅仿制品。画中是一个英国前拉斐尔画风的女孩形象,手脚修长,体格纤细,头部细长,双手和容貌都超凡脱俗。我喜欢的那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并不很像画中人,虽然她也有我喜欢的纤细和稚气,面容有出尘脱凡的灵性。 我和贝雅特里斯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那时她对我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她将自己的形象置于我前,向我打开了一方圣地,让我成了神殿中的祈祷者。一夜之间,我已远离了酗酒和夜游的恶习,重归孤独,找回了读书和散步的乐趣。 突然的转变令我饱受嘲讽。然而我已有了爱慕崇敬的对象,有了新的理想,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神秘瑰丽的朦胧,这些令我对嘲讽无动于衷。我重又找回了自己,虽然这个自己只是爱慕对象的奴仆而已。 每当想起那段时光,我都有些感动。我又一次拼命想在一段千疮百孔的生命上建起一个“光明世界”来,又一次,我满心只有一个渴望:消除心中的阴暗邪恶,完全驻留在光明中,跪在上帝前。然而,这一当前的“光明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我自己的虚构,那并不是向母亲怀抱、向安全感的回归,而是一种我自己创造、索求的职责感,其中有责任感和自我约束的内容。我一直因自己的性意识而苦闷,永远在逃避,然而在这种神圣的火光中,性升华成了精神和虔诚。从此,我的生活中不再有阴暗丑陋,不再有长吁短叹的夜晚,我不再为色情画心跳加速,不再站在违禁的门口偷听,不再心思不轨。我搭起了供奉贝雅特里斯像的圣坛,献身于她的同时,我也将自己献身给了心灵和神灵。我将自己那段沉迷于黑暗的往日变成祭品,奉献给了光明的力量。我的目的不再是情欲,而是纯洁,不是幸福,而是美丽和性灵。 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完全改变了我的生活。昨天的我还是一个早熟的愤世嫉俗者,今天的我已成了圣殿的奴仆,一心想做圣人。我不但戒除了放荡的恶习,还渴望改变一切,将纯净、高雅和尊严带进一切事物中,包括饮食、语言和衣装。我变得严肃庄重,衣着正派,连走路的步伐都缓慢庄重了。旁人看来或许很怪异,然而在我心中,这是侍奉上帝的职责。 通过这些练习,我试图为自己新的生活态度找到一种表达,其中有一项练习对我尤其重要。我开始画画。一个起因是我手头的那幅英国贝雅特里斯像和那个女孩不够相似。我想将她画出来,送给自己。我心怀全新的快乐和希望,在自己住的小房间中搜集来漂亮的画纸、颜料和画笔,备好画板、玻璃、瓷碗和铅笔。我还买了小管装的美丽丹配拉颜料,这种颜料我尤其喜欢。里面有一种浓烈的铬绿色,那抹绿色第一次在小白碟上闪耀生辉的样子,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刚开始画时,我小心翼翼。画脸很不容易,我先从别的部位开始。我画装饰品、花朵和虚拟的小风景,小教堂的一棵树,一条长着柏树的罗马桥。有时,我竟在这种游戏般的工作中迷失了自己,快乐得像一个玩颜料盒的孩子。最后,我终于开始画贝雅特里斯。 有几幅完全失败,被我扔掉。我越在脑中想像当日在街上相遇时她的面容,就越画不成功。最后我只好放弃,转而画一张陌生的脸,我任由想像带着我走,那是随兴所至的想像,从颜料和画笔下自然生出。画出来的是一张梦中的面孔,我比较满意。于是我继续尝试下去,画出的图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相似,虽然离现实依然遥远。 我渐渐习惯了拿着画笔,梦游般地描画线条,填补色块,这些形象并无原型,它们来自游戏般的摸索,来自潜意识。某一天,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终于画成了一张脸,这张脸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强烈地向我诉说着什么。这张脸并不属于那个女孩,以我的水平,要画出她的样子实在为时过早。这张脸很不一样,是虚幻的,却并不因此而索然无味。它看起来既像男孩,又像女孩,头发不是那位美丽姑娘的浅金色,而是略微发红的褐色,下巴坚毅有力,嘴唇却红艳欲滴,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仿佛一张面具,却令人难忘,充满神秘的活力。 完成的画带给我一种奇特的感受。像一幅神像,又像一个神圣的面具,亦男亦女,没有岁月痕迹,意志强烈,却又如梦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这张脸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它属于我,它在呼唤着我。这张脸依稀有某人的痕迹,但我不记得是谁。 在那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幅画,它分享着我的生活。我把画藏在某个抽屉里,不希望任何人发现并借此嘲笑我。而每当独自在屋中时,我总会拿出画来,与它交流。傍晚时,我便用别针将画别在床上方的台布上,正对着我,我久久望着画,直至沉沉睡去,而第二天早上,我一睁眼看见的便是它。 恰恰是在那段时间,我又开始做各式各样的梦,就像童年那样。我仿佛很多年都没梦过。现在,那些梦又回来了,无数新的景象,其中常常出现那幅画,画在梦中获得了生命,与我对话,向我示好或示威,有时甚至会向我做鬼脸,有时它美不胜收,和谐而高贵。 一日早晨,我从那些梦中醒来后,突然认出了画中人。那幅画像老朋友一样望着我,似乎在唤着我的名字。它似乎认识我,就像母亲一样,她一直在呼唤我。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我凝视那幅画,望着那簇浓密的褐发,那女性化的嘴,那散发着奇特光芒的坚毅额头(画干了以后,自己现出了那道光芒),渐渐地,我认出、找回、领会了那张脸。 我从床上跳起来,站到画前,细细打量,正对着那双瞪视的绿眼睛,右边的眼睛比左边画得高了一些。忽然,右边的眼睛眨动了一下,轻轻的,却很明显,在这一眨眼的瞬间,我认出了那幅画…… 我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醒悟呢?那是德米安的脸。 后来,我经常将那幅画和现实中德米安的面容作比较。虽然有一定的相似性,但两张脸并不一样。 可那还是德米安。 某个春夏之交的傍晚,太阳斜斜滑进屋中,红光穿透了朝西开的窗户。屋子里一片昏暗。那天我忽然心血来潮,将那幅贝雅特里斯或德米安的肖像放在窗台上,夕阳的余晖穿透画像照射进来,那张脸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而那对眼眶红红的眼睛,那额头上的光芒和鲜红的嘴唇,仿佛在画面上热烈地燃烧起来。 我坐在画前良久,那火光灭了之后也没动弹。渐渐地,我的心中出现了一种感觉:那画既不是贝雅特里斯也不是德米安,而是,我自己。虽然画中人并不像我——我觉得也没必要像——但那正是我生活的内容,是我的内心,我的命运或我的魔障。如果我有一个朋友,或者如果我有一个爱人,他们应该就是画中人的模样。我的生命和死亡也会如此,这就是我命运的钟声和旋律。 那几周我正在读一本书,那本书给我的印象比之前任何一部都更强烈。在那以后,很少有书能激起我的这种感受,除了尼采。那是一部诺瓦利斯作品集,里面收录了一些书信和格言,其中很多我读不明白,却莫名其妙地被其深深吸引,为之动容。那天,我突然记起了书中的一句格言。我用笔将那句话写在了画的下方:“命运和性情是一种概念的两个名字。”直到那一刻,我才懂了这句话的深意。 我常遇见被我暗自称为贝雅特里斯的女孩。每遇见她,我就全身瘫软,却也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和预感:你我是连在一起的,但那并非你,只是你的意象;你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渴望再度变得强烈。几年来,我失去了他的音信。 放假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我在回忆中刻意不提那次短暂的会面,我知道那是由于自己的羞耻和自负。但我必须重温那一日。 假期中的某日,我在故乡溜达,由于经常出入酒馆,我趾高气昂,脸上却又透着疲惫,走在路上,我正在打量那些苍老、呆板而低贱的市井面孔,此时,德米安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瞥见他,我竟抽搐了一下。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秒,我不由想起了弗朗茨·克罗默。我多么希望德米安已经忘记了那段往事啊!在他的面前,我总有一种难受的歉疚感——虽然只是一段傻乎乎的童年往事,但依然会让我歉疚…… 他似乎在等我跟他打招呼,见我一直不动声色,便伸出手来。又感受到了他的手劲!结实、温暖却又冷静、坚毅! 他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说:“你长高了,辛克莱。”而在我看来,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依然既老成又青春。 他随我一同走,我们一起散步,东拉西扯地聊天,对从前的事只字不提。我忽然想起自己曾给他写过好几封信,却没有收到回信。啊,多希望他已经忘了这事,那些愚蠢的书信!他也没有提到信! 那时我心中还没有贝雅特里斯和画像,依然过着荒诞不经的生活。走到市郊,我邀请他跟我一起去酒馆。他同意了。我炫耀般地点了一瓶酒,倒入杯中,和他碰杯,特意在他面前表现出一副久经酒场的大学生样,一口饮尽了第一杯酒。 “你常来酒馆?”他问我。 “嗯,”我懒懒地答道,“不然还能做什么?毕竟这是最有趣的营生。” “你这样认为?也有可能。这里面有些很吸引人的东西——陶醉,酒神般的大醉!但我认为,大多数整日泡酒馆的人已经失去了这种乐趣。我觉得,泡酒馆恰恰是最粗俗的行为。是啊,良辰美景,伴着烛光,喝到烂醉如泥!可是天天如此,一杯又一杯,难道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吗?你能想像天天耗在酒馆里的浮士德吗?” 我喝了一口酒,满怀敌意地望着他。 “是啊,本来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浮士德。”我冷淡道。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然后他又笑了,依然是从前的那种活泼而深沉的方式。 “嗯,干吗要为这个争吵呢?不管怎样,酒鬼和浪子的人生应该比老实本分的市民有趣得多。而且我还读过,浪子的生命是通向神秘主义的最佳途径。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圣人奥古斯丁就成了预言家。他在前半生可是享乐派的花花公子。” 我很怀疑,不想再受他摆布,于是不屑一顾地说:“是,人各有所爱!老实说,我压根儿没想过要成为预言家什么的。” 德米安微眯着眼睛,深深看着我,眼神似乎洞察了一切。 “亲爱的辛克莱,”他缓缓道,“我不是故意要说一些让你不开心的话。而且,我们两人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这样酗酒。但你的内心却知道,它支配着你的人生。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愿,一切都做得比我们更好。抱歉,我得回家了。” 我们淡淡告别。我闷闷不乐地坐在酒馆中,喝光了那瓶酒,准备离开时,发现德米安已经付了钱。这让我更生气。 这件小事再次占据了我的思想。我无法忘记德米安,他在市郊酒馆里说的那番话总是不断浮现,历历在耳,清晰得出奇。“知道这一点就好了: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 我望着挂在窗边的那幅画,画的颜色褪得厉害。然而那双眼睛依然在闪着光。那是德米安的眼神。或是我内心的那个人。那个无所不知的人。 我多么渴望德米安啊!我对他一无所知,他远远超出了我能触及的范围。我只知道,他或许正在某地上大学,高中毕业后,他的母亲已搬出了我们的城市。 我在脑中搜寻所有关于马克斯·德米安的回忆,一直追溯到克罗默的那段往事。那时他所说过的话一一浮上心头,而那些话对我依然有意义,触动了我当下的处境!在这次不愉快的会面中,他所说的关于浪子和圣人的话,忽地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处境不就是这样么?我不正是一直沉沦在酒精和污秽中,麻木而迷惘,直到一种新的生命力唤起了我心中的另一面,激起了我对纯净和圣洁的神往。 我继续沉溺在回忆中,天早已黑了,外面下着雨。我的记忆里也有雨声,我想起了当年,在那棵栗树之下,他追问我和克罗默的故事,挖掘我的秘密。一段回忆勾连着另一段——上学路上的谈话,坚信礼课程。最后,我想起了和德米安的第一次会面。那是怎样的情景呢?我一时竟没有想起,于是我慢慢搜寻,潜到记忆的最深处。啊,想起来了!我们站在我家门口,他刚给我讲了自己对该隐的理解。后来他提到了我家门上那枚古老残败的徽章,徽章镌刻在下窄上宽的拱顶石上。 那晚,我梦见了德米安和那枚徽章。德米安将徽章拿在手中,徽章的形状不断改变,忽地微小颓败,忽地庞大逼人,色彩缤纷,然而德米安告诉我,那依旧是同一个徽章。后来他逼着我吃下了徽章。吞下去之后,我毛骨悚然地发现,腹中的徽章竟活了,将我填得满满,然后开始从内部撕扯我。我魂飞魄散地惊跳起来,醒了。 我的意识清醒了,正值夜深人静,有雨滴进了屋中。我站起来关窗,脚踩到了地上某个亮亮的东西。早上才发现,那是我的画。画湿答答地躺在地上,纸面上已冒出了小水泡。我将画夹在吸水纸间,压在一本厚书中晾干。第二天我去看时,画已经干了,却变了模样。画中嘴唇的红色褪了一些,变薄了——完全变成了德米安的嘴。 我开始着手画一幅新画——那枚鸟形徽章。徽章原本的样子我已记不太清楚,何况,在我的回忆中,有些细节即使站得很近也无法辨认,因为那东西太古老,而且被多次粉刷过。那只鸟站着或卧在某个东西上——兴许是一朵花,一只篮子或鸟巢,也可能是树冠。我先不去想这些细节,从自己记得最清楚的部分着手。出于一种模糊的意愿,我一上来就用了最浓烈的色彩。画中那只鸟的头部是金黄色。我随兴所至地画了下去,不到几天就画完了。 画的是一只猛禽,长着鹞鹰的头,尖锐凶猛。画的背景是蓝天,鸟的半个身子裹在一个黑色的球体中,仿佛正在从一个巨蛋中挣脱而出。我望着这幅画越久,就越觉得它就是梦中的那枚色彩缤纷的徽章。 我不能给德米安写信,即便我知道他的地址,也不会写。 我沉浸在当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梦幻感中,决定将这幅鹞鹰图寄给他,不管他收不收得到。我什么都没写,连自己的落款都没有,只小心翼翼地裁剪了画边,买了一只大信封,写上了德米安从前的地址,就这样把画寄走了。 一场考试临近了,我学得比任何时候都用心。自从我忽然洗心革面之后,老师们原谅了我。我学得当然不够好,然而无论我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再想起,半年之前,所有人都认为学校会对我处以开除惩罚。 父亲写来的信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语气,不再苛责恐吓我。然而我却完全不想向他或任何人剖白自己的转变过程。这种转变恰好迎合了父母和老师的愿望,但那只是偶然。转变并没有将我与他人拉得更近,只让我更孤独。转变领着我走向另一条路,朝着德米安,朝着一个遥远的命运。我身在其中,自己竟懵懂不知。我虽然已恋上了贝雅特里斯,然而那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画作和对德米安的思考中,活在虚幻的世界中,甚至连贝雅特里斯都不大想起。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梦幻、期待以及内心的转变,即便想说,也无从说起。 可是我怎么会想说呢? 鸟奋争出壳 我画的那只梦中之鸟已经远行,去寻找我的朋友。后来我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收到了回信。 一次课间休息,我坐在教室中的座位上,发现自己的书中夹着一张纸条。从其常见的折叠方式来看,那是同学们在课上偷偷开小差时互递的纸条。我很惊讶,竟然有人给我传了一张纸条,因为我并没有如此相好的同伴。我心想,肯定是某人想开我的玩笑,不必理会,于是又将纸条夹进了书里。直到上课时,纸条又偶然落到我手中。 我摆弄着纸条,漫不经心地展开,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我瞥了一眼,目光定在某一个词上,蓦地惊呆了,立即读了起来,命运像严寒霜降,把我的心冻成了一团。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连读几遍之后,我陷入了深思。毫无疑问,那是德米安的回信。除了我和他,没有人知道那只鸟的故事。他收到了我的画,懂了我的意思,并帮我解读。可是,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最让我困扰的是,阿布拉克萨斯是什么意思?我从没听说或读过这个词。“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这节课结束了,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接下来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上课的是一位年轻的助教,刚从大学毕业,由于他很年轻,不会在我们面前装模作样,因此很受学生们的欢迎。 在佛伦斯博士的带领下,我们开始读希罗多德。这门课属于让我感兴趣的极少几门专业课之一。然而那节课我也没有听。我机械地打开书,没有跟随老师的解释,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顺便提一句,多番经验证明,德米安当年在坚信礼课上对我说的话丝毫不假。意志足够强烈时,人便能成功。如果我在课堂中专心致志地想着自己的事,就完全不必担心老师会注意我。相反,如果我心不在焉,或昏昏欲睡,老师就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我已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如果我确实在心无旁骛地思考,就不会被别人打扰。我也尝试过以坚定的目光试探别人,果然有效。在德米安身边时,我没有成功,然而现在我发觉,人的目光和思想有巨大的效力。 我正神游万里,远离希罗多德和学校时,老师的声音忽然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思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我听见了老师的声音,他正站在我身边,我以为他刚叫了我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在看我。我吁了一口气。 这时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大声念出了一个词:“阿布拉克萨斯。” 他正在解释这个词,开头部分我没听见,只听他继续道:“我们不能从理性主义角度出发,将古代的那些教派和神秘社团的观念评判为幼稚。我们所谓的科学根本无法理解这种古风。有人专门研究神秘哲学真理,已达到很精深的水平。其中也派生了一些巫道骗术,被人用来行骗害人,但巫术的起源却是高贵的,有深刻的哲思。我刚才举例的阿布拉克萨斯教义也是一样。阿布拉克萨斯这个名字取自希腊咒语,人们认为这是一个魔神的名字,就是今天一些野蛮民族依然崇拜的魔神。不过阿布拉克萨斯似乎有多重含义。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个名字:这种神有一种象征意义,糅合了神性和魔性。” 这位博学的矮个子男人继续作着精彩而热情的讲解,但没有人认真听,由于他不再提那个名字,我渐渐又开始走神,想自己的心事。 “糅合了神性和魔性。”我的耳中回响着这句话。这一句对我颇有启发。在我和德米安往日友谊的最后一段时日,我们常谈到这一话题。当时德米安说,我们有一个崇拜的上帝,然而上帝刻意将世界分成两半,只给我们看其中一半(正派的“光明”世界)。德米安说,人必须要学会崇拜整个世界,也就是说,人们要么应崇拜一个亦正亦邪的神,要么得在敬神之外还要学会敬魔。也就是说,阿布拉克萨斯便是那亦正亦邪的神。 那段时间,我兴冲冲地四处搜索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资料,却无甚收获。我翻遍了整个图书馆,却没有任何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书。我生性从未如此要执意地寻找什么,更何况找到的真相只会徒增我的负担。 痴恋一段日子之后,贝雅特里斯的影子渐渐沉淀了下去,或许,她的影子已慢慢离开了我,渐渐向地平线靠近,变得更加虚幻,遥远,苍白。她不再能满足我的心灵了。 我像梦游者,在自己心中编织了一个自己的空间,而现在,一种新的修养开始在那里萌发。我的心中绽放着对生命的渴望,或许,我曾一度将自己对爱和性的渴望转换成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之意,而现在,这种渴望呼唤着新的景象和目标。我依然无法满足这些渴望,而且我比从前更难欺骗自己的渴望,也不会期待从伙伴们追求的那些女孩身上获得什么。我又开始不断做梦,白日梦比夜梦更多。各种幻想、意象和愿望从我心中冉冉升起,将我拽离了外面的世界,我与这些幻梦或阴影的交流如此真实而活跃,竟胜过了真实世界。 其间,有一个梦或幻想反复出现,渐渐变得对我意味深长。那是我一生最重要、最难忘的梦境:我回到了父亲的家中——屋门上的鸟形徽章在蓝色底座上闪着金光——母亲在家中迎接我,当我走进门,正要拥抱她时,她的样子竟变了,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一个人,高大威严,就像马克斯·德米安和我画中的那人一样,但却是另外一个人,虽然外表威严,却具有十足的女性气质。 这个人将我拉到她身旁,开始和我进行缠绵而可怕的交合。快乐和恐惧纠缠在一起,这场交合既是神圣仪式,又似乎是渎神的行为。这个拥抱我的形象中被注入了许多对母亲和我的朋友德米安的回忆。和她的交合完全是大逆不道,却依然让我感到极大的快乐。我常常幸福无比地从这个梦中醒来,仿佛犯下了可怕的罪行,心中大为恐惧内疚。 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渐渐地,通过我寻找的那个神,我内心的印象开始和外界对我的暗示建起了联系。后来,这种联系变得更紧密热切,我渐渐觉得,正是在这种充满暗示的梦境中,我才呼唤着阿布拉克萨斯的名字。快乐和恐惧、男性和女性同体相生,最神圣的和最恐怖的交织纠缠,深重的罪恶在最温柔的纯洁中战栗——这便是我的爱之梦,这便是阿布拉克萨斯。爱不再是我起初理解的黑暗兽欲,也不再是对虔诚灵性的崇拜,就像我对贝雅特里斯像的敬爱一样。爱同是两者,而且超乎其外,爱是天使和撒旦,是男性和女性、人和兽、最高尚和最邪恶之物的融合。我必定要去体验这样的爱,我的命运便是去品尝其滋味。我对它既渴望又害怕,然而它却永远存在,永远凌驾于我之上。 第二年春,我就得离开学校,上大学,但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学什么专业。我的嘴唇上已长出了一小茬胡须,我已是发育成熟的男人,却完全不知所措,没有目标。我惟一坚信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梦境。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跟随梦的引导。然而这样做很难,每日我都在和自己作对。我常常想,自己大概是疯了,难道我确实跟其他人不同?可是,其他人做的事,我都能做到,只需一点勤奋,我也能读柏拉图,解决三角几何问题,理解化学方程式。惟独有一点我做不到:放弃我心中深藏的目标,转而去规划自己的人生。就像其他人那样,他们清楚知道自己要成为教授、法官、医生或艺术家,也知道自己的路要走多久,会有哪些好处,我却做不到。或许某一天我也会这么做,但我当时又怎么能知道呢?或许我还得寻觅再寻觅,一年又一年,最后一事无成,毫无建树。或许我也能有所建树,但抵达的却是邪恶可怕的目的地。 我所渴求的,无非是将心中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为什么竟如此艰难呢? 我常想画出梦中那位无与伦比的爱人形象,却从未成功。如果真能画出,我肯定会将画寄给德米安。他在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和我是连在一起的。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呢? 爱慕贝雅特里斯时的美好宁静已成过往。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心灵归宿,找到了平静。事实总是这样,每当我开始喜欢某种状态或某种梦境时,它们就会迅速枯萎、沉寂。错过后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是徒劳!此时,我又生活在一种无法满足的愿望中,充满好奇的期待,常常因此陷入癫狂状态。 梦中情人的形象常常出现在我面前,清晰得无以复加,简直比我自己的手更清晰,我和她交谈,在她面前哭泣,或咒骂。我称她为母亲,在她面前流泪跪下,我称她为爱人,渴望她那成熟而销魂的一吻,我称她为魔鬼和妓女,吸血鬼和凶手。她引诱我做最甜蜜的爱情之梦,或做最放荡的无耻之举,无论美善丑恶,高低上下,她都安之若素。 整个冬季,我的内心滋生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风暴。我早已习惯孤独,不会为此感到抑郁,我和德米安、鹞鹰以及梦中巨人的形象——她既是我的命运,又是我的爱人——生活在一起。这些已足够我生活在其中,因为一切都指向某一深奥而伟大的境地,一切都在暗示阿布拉克萨斯。然而这些梦境和思想却都不听任我的意愿驱使,我无法使唤其中任何一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改变其颜色。他们走来,带走了我,我被他们所统治,他们操纵着我的生活。 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基本正常。我不怕任何人,我的同学们认识到了这一点,私下里很敬佩我,这倒常常让我忍俊不禁。如果愿意,我可以看透他们中的大多数,有时甚至能吓他们一跳。不过我很少这样做,几乎从未做过。我最渴望的无非是真正地尝一口生活的滋味,将我的一部分投入这个世界,任它与世界发生关系或抗争。有时,我深夜里会在街道上奔跑,因为心绪烦躁,常常到午夜才回家。那样的时候,我偶尔会想,现在,就是现在,我将遇到我的爱人,就在下一个拐角处,或许她会在下一个窗口边喊住我。有时,这些想法会让我觉得痛苦不堪,我甚至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庇护所——由于某个所谓的“偶然”。当然世上并没有偶然,如果一个人务必要得到什么,并最终得到了,这就不是偶然,而是他自己的功劳,他的意愿将他领向了那里。 在市里散步时,我曾有两三次听见一个市郊小教堂里传出管风琴声,当时我并没有停步。后来,我再一次路过时又听见了琴声,发现演奏的是巴赫。我走到门边,发现是锁着的,由于小巷里几乎没有人影,我就站到了教堂边的石墩上,松开大衣的领结,凝神倾听。里面的管风琴不大,却是很好的琴,弹得也非常好,琴手表达出来的那种意志和坚贞尤为奇特、非常个人化,听起来仿佛是一种祈祷。我觉得,那个弹琴的男人懂得这段音乐中藏有珍宝,他孜孜追求、叩击、关怀着这些珍宝,仿佛那就是他的生命。我对音乐的技巧懂得不多,但自幼年以来,我一直对各种心灵的表达有着本能的直觉,音乐是我心中的一种自然表达。 那位乐手还弹了几段现代音乐,或许是雷格。教堂里几乎黑蒙蒙一片,只有一束薄薄的阳光从近旁的一扇窗口透进去。我等到音乐沉寂,在外面踱来踱去,直到看见那个管风琴手走出来。是一个年轻人,但比我年纪大,长得矮墩墩,很结实,他大步流星,仿佛有些不情愿地很快跑了。 那次之后,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坐在教堂前听琴,或走来走去。有一次我发现门打开了,于是走进去在排椅上坐了半个小时,冷得发抖,但很高兴。管风琴手就着黯淡的光线坐在台上演奏。从他弹奏的音乐中,我只听得见他自己。仿佛他弹奏的一切都彼此相依,有一种秘密的关联。他的弹奏充满全心全意的虔诚之心,但他的虔诚并非信徒或牧师的虔诚,而是中世纪朝圣者和乞丐的虔诚,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了一种世间情感,而这种感情是超越一切个人剖白的。他不厌其烦地弹着巴赫之前的大师作品,还有古老的意大利曲目。所有的演奏都传达了同一个信息,传达了这位乐手心灵中的内容:渴望,对世界最热烈的接触,以狂野的方式与世界再度分离,对自我黑暗灵魂的热切聆听,对奉献的陶醉,对奇妙之物的深深好奇。 一次,那位管风琴手离开教堂后,我偷偷跟在他身后,发现他走进了市郊非常偏僻的一家小酒馆。我不禁跟了进去。第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面目。他坐在狭小酒馆角落的一方酒桌边,头上顶着黑色毡帽,面前放着一杯酒,他的脸正是我猜想的样子,相貌丑陋,有些粗野,带着一股寻觅、顽固、执拗和坚定的神色,但嘴部却长得温柔稚气。他的眼睛和额头长得很男性化,很强壮,而脸的下半部分却显得柔和天真,无拘无束,简直有些温柔,下巴有些犹豫不决,很稚气,与额头和目光自相矛盾。我很喜欢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骄傲,充满敌意。 我默默走到他跟前,酒吧里没有其他人。他瞪了我一眼,仿佛想赶我走。我迎接他的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最后他终于没好气地吼道:“该死的,你死盯着我干什么?你要干吗?” “我不想要什么,”我说,“但你已经教了我很多。” 他蹙起眉头。 “这样说来,你是音乐爱好者?我觉得,崇拜音乐让人恶心。” 我并没有被吓退。 “我经常去听你的演奏,在那个教堂里。”我说,“其实我并非想纠缠你,我只是觉得,我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些东西,很特别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你完全可以不理会我!我只在教堂里听你的演奏。” “我总是锁上门的。” “最近一次你忘了锁门,我就坐到了里面。一般我站在外面,或坐在路边听。” “是这样?那么下一次你可以进来,里面暖和些。你只要敲敲门就行,但要大声敲,而且不要在我弹奏的时候敲。现在,走吧——你想说什么?你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是高中生或是大学生。你是乐手吗?” “不。我喜欢音乐,但只喜欢某种特定的音乐,就像你的演奏,在这种音乐中,人会觉得一个人在摇撼天堂或地狱。我想我很喜欢音乐,因为它离道德很远。所有其他的东西都是道德的,我在寻找与道德无关的东西。道德一贯只让我痛苦。我没法说明白——世上应该有一个亦正亦邪的神,你知道吗?我听说,以前曾有过一个。” 乐手将大毡帽往后推了推,撩了撩额头上的深色头发。同时,他疑惑地望着我,隔着桌子向我贴近来。 他紧张地小声问:“你说的这个神叫什么?” “可惜我对这个神了解不多,只知道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乐手狐疑地环视了周围一圈,仿佛有人会偷听我们的谈话。然后他靠近我,低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高中生。” “你从哪里听说的阿布拉克萨斯?” “很偶然地听说。” 他一拍桌子,酒杯里的酒溢了出来。 “偶然!年轻人,少放——瞎说!一个人不可能偶然间听说阿布拉克萨斯,你给我记着。关于这个神,我能教给你一些知识。我对此有些了解。” 他沉默着,将椅子往后推了推。我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却做了个鬼脸。 “不是在这里!下次吧。这个拿着!” 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进门后他没有脱下大衣——取出了几个油炸栗子扔给我。 我默默无语地拿起栗子吃了,觉得心满意足。 “那么!”片刻后他低声道,“你是从哪里听说——他的?”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那时很孤独,不知所措,”我说,“于是想起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我觉得他无所不知。我画了一只鸟,鸟正在从一个球体中钻出来。我把这幅画寄给了他。过了一段时间,我几乎忘了这事,却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道: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 他没有接话,我们剥着栗子,就着酒吃。 “我们再喝一杯好吗?”他问。 “谢谢,不了。我不喜欢喝酒。” 他笑了,显得有些失望。 “随便你!我喜欢喝酒。我再坐一会儿,你先走吧!” 第二次见面,我听完琴后和他一起走时,他的话不太多。他领着我来到一个古老的小巷里,走到一所老房子楼上,进了一个大房间,房间有些阴森凌乱,里面除了一架钢琴,没有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东西,屋中的大书架和写字桌为房间增添了一丝书卷气。 “你的书真多啊!”我赞许道。 “一部分来自我父亲的藏书,我和他住在一起。对了,年轻人,我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我不能把他们介绍给你,在这个家中,我的交游不受人待见。你知道吗,我是一个迷途的儿子。我的父亲德高望重,是这个城里的牧师和传道士。而我——你很快就知道——是他天资聪颖、前途光明的儿子,但我却离经叛道,成了个半疯子。我之前学的是神学,在即将参加国家考试时,却放弃了这个好专业。其实我依然在研究这个专业,只不过是以个人研究的形式。人所创造出来的神一直是我最关注、最感兴趣的主题。此外,我现在还是乐手,看情形,我不久会得到一个管风琴手的工作。这样我又和教堂走到了一起。” 我望着一排一排的书,在小灯的昏暗光线下,我能依稀辨出希腊语、拉丁语和希伯来语的书名。我的新朋友在黑暗中贴墙坐到了地上,在那儿鼓捣着什么。 “你过来,”片刻后他叫我,“现在我们进行哲学思索,换句话说,就是闭上眼睛,趴在地上思考。” 他擦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面前壁炉里的纸和柴火。火焰高高弹起,他小心翼翼地拨拉着火。我躺到了他身边破旧不堪的地毯上。他凝望着火,我也被火吸引了,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沉默不语地趴在地上,面朝跳动的柴火,看着它燃烧、萎谢枯竭、黯淡战栗,最后化成了地上一堆无言沉寂的灰烬。 “拜火还不算是人类最愚蠢的发明。”其间,他曾咕哝了这么一句。此外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呆呆看火,如坠梦里,心思沉静,烟灰中仿佛显现了各种形象和意象。有一刻我心中一惊。我的朋友往火中扔了一小块松香,一条细小的火焰腾空而起,我把它看成了那只长着黄色鹞鹰头的大鸟。壁炉的火渐渐燃尽,金色的火线汇成了网,我看见里面有字母和画面,有回忆中的面容、动物、植物、虫豸和蛇。最后我回过神来,向我的同伴看去,发现他双手撑着下巴,正瞪着灰烬出神遐想。 “我得走了。”我轻声说。 “好,你走吧。再见!” 他没有站起来,由于灯已经灭了,我艰难地摸索半天才走出黑乎乎的房间、走廊和楼梯,离开这栋仿佛被施了魔咒的老房子。来在街道上,我站住脚,抬头望这幢老屋。所有的窗口都黑漆漆。门外立着一面黄铜牌,在路灯的光晕下微微闪烁。 “皮斯托琉斯,院长神父。”我念着牌上的字。 回家吃过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在小房间里,这才猛然意识到,我既没有打听到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任何消息,也没弄清楚皮斯托琉斯是何许人物,我和他说的话几乎没超过十句。但我对这次的拜访非常满意。他答应我,下次会弹一段非常精彩的管风琴曲目——一段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1]。 和管风琴手皮斯托琉斯一同躺在那间偏僻小黑屋的壁炉前时,他已经给我上了一课,只是我当时没有领会到。凝望火光对我有很大启发,我心中一直怀着某些兴趣,但从未用心理会它们,而那次经历加强并验证了我的那些兴趣。渐渐地,我也明白了这一点。 小时候,我就喜欢欣赏自然中异乎寻常的形状,不是简单的观察,而是被其魔力、那混乱而又深刻的语言所深深吸引。蜿蜒的树根、岩石的彩纹、浮于水上的油迹、玻璃杯的裂痕——有时这些事物能彻底迷住我,例如水和火,烟和云,尘土,我尤爱合上眼睛后看见的旋转色块。第一次拜访过皮斯托琉斯之后,我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嗜好。自那次之后,我似乎变得活泼快乐了,对自己的感情也变得强烈了一些,我发现,这些都得感谢那次久久望着火光的经历。真令人不解,望着火竟让人感觉如此惬意充实! 至此,我谈了一些自己在探索生活真谛过程中的寥寥经历,而在此我得再添上新的一笔:对这种意象的观望,对自然鬼斧神工之作的迷醉,令我的内心和衍生出这些意象的意志融为一体——很快,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将其视为自己的情绪,用之于自己的创造——我们发现,自我和自然的界限正在摇摆、模糊,我们会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不知这些意象是外界在我们视网膜上的投影,还是内心生出的幻景。没有任何一种历练像观火一样,能以如此简单轻巧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便是创造者,意识到自己的心灵是世界永恒创造的一分子。这恰恰就是运行于我们的心灵和自然中的不可分离的神性,当外界的世界沉沦下去时,我们中就会有人走出来,将其重建,因为一切山水草木、自然中一切造物都已先存于我们心中,源于我们的心灵,具有永恒的本质,我们虽然不了解这种本质,却常常能在爱的力量和创造力中窥得一些门径。 几年之后,我才在一本书中读到关于这种观看的说法,原来达·芬奇曾说过,观看一堵被无数人唾弃过的墙是极为深刻刺激的体验。面对一堵沾满唾液的墙时,他的感受正是我和皮斯托琉斯观火时的体验。 下次见面时,这位管风琴手向我作了一些解释。 “我们把自身的个性界定得太狭隘!我们只把那些个人的、与他者不同的东西视为个性。可我们是由世界的全部构成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就像我们的身体包容了一切发展的谱系一样,可以追溯到鱼,追溯到更久远的从前,我们的灵魂中包容了所有人类灵魂的生命。一切存在过的神和魔——不管是希腊人、中国人还是祖卢人的神与魔——都同在我们心中,作为可能性,作为愿望,作为出路,它们是存在的。如果全人类都消亡,只剩下一个天资平平的孩子,这个孩子也终会找回万物的运行之道,他会制造出神、魔、天堂、戒律、禁忌、旧约和新约,制造出一切。” “如果是这样,”我反驳道,“个人的价值都体现在哪里呢?既然一切都在我们心中成熟,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奋斗?” “胡说!”皮斯托琉斯生气地喊道,“世界虽存在心中,但对此是否有知觉是另外一回事!一个疯子能说出类似柏拉图的话来,而亨胡特兄弟会教派的一个天真学生对神话关系的创造性看法,或许能和诺斯替教派和查拉图斯特拉教相提并论。但他对此毫无知觉!只要他对此没有知觉,他就只是一棵树,一块石子,最多称得上是一个动物。然而,当这种知觉开始闪出第一道微光时,他便成了一个人。在你的眼中,或许并非所有走在大街上的两腿动物都能称得上是人,虽然他们也能直立行走,生儿育女。你心里明白,其中大多数人仍是鱼羊虫豸之辈,多少人生如蝼蛄!当然,每个人其实都有变成人的无数可能,但只有他了解到这些可能性的存在,甚至有意识地去认识这些可能性时,他才真正拥有它们。” 我们谈话大概就是这样。这些谈话很少会向我传达全新的、震撼我的知识,然而所有这些谈话,包括最乏味的那部分,都仿佛一记持久而轻柔的捶打,击中了我心中的同一处角落。所有这些对话都在助我修习,剥去了我的外壳,击碎了蛋壳,每一记捶打都让我的头脑升得更高,变得更自由,最后,我的金鹞终于用刚劲的头部冲破了世界的碎裂外壳。 我们常常向彼此倾诉自己的梦境。皮斯托琉斯懂得解梦。我还记得一个非常奇妙的例子。我梦见自己能飞,但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被一股外界的巨大力量甩到了空中。飞翔的感觉很美妙,然而我身不由己地越飞越高,渐渐开始害怕。这时我突然如释重负地发现,原来我能够通过呼吸的力度来控制上下飞的方向。 皮斯托琉斯对此的看法是:“让你飞起来的力量是人人拥有的伟大人性。这是一种和万力之根相连的感觉,但人却会觉得害怕!因为它危险至极!因此大多数人宁愿放弃飞翔,选择做依法本分的人。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就是一个勇敢的男孩,越飞越远。看吧,然后你有了奇妙的发现,发现自己能驾驭一切,在这个推动你的无所不在的大力之外,还有一种属于你自己的小小力量,它是一种机能,一个方向舵!太棒了。如果没有这种力量,人就会身不由己地飞到外太空中,疯子的行为就是这样。而你却秉承了更深刻的认识,超出了那些遵纪守法的公民,他们没有钥匙和方向舵,只能飞速坠入深渊。然而辛克莱,你能做得到!怎么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使用了一种新的机能,一种呼吸调节法。现在你应该能意识到,你的心灵深处根本没有太多‘个性’的内容。并不是你的心灵发明了这种调节法!这不是新发明,而是一种借鉴,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出现了。那就是鱼的平衡器官,是鱼的鳔。其实,今天的确还能看到数量很少的一些奇特古板的鱼类,它们的鳔同时也扮演着肺的功能,在必要条件下能呼吸空气。你在梦中使用的飞行鳔跟这种肺一模一样。” 他甚至还拿来了一本动物学的书,指给我看这种古老鱼类的名称和图片。带着一种奇特的恐惧,我暗暗感到,一种早年的机能又在心中苏醒了。 雅各与天使的摔角 我通过音乐怪才皮斯托琉斯了解到的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知识,实在难以一言尽述。其实他给我的最大启发,是使我朝自己又迈进了一步。我当时十八岁左右,是个乖僻少年,在很多方面极为早熟,其他方面却迟钝软弱。和别人相比时,我总是自鸣得意,但也经常备受打击。我视自己为天才,也相信自己已半入癫狂。我无法融入同龄人的生活,无法体会他们的快乐。我总是在自责和担忧中挣扎,觉得自己凄苦无依,被他人抛弃,觉得生活向我紧闭了大门。 皮斯托琉斯则是一个乖僻的成年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保持面对自己的勇气和自尊。在我的言谈、梦境和想像中,他总能发现可贵之处,认真地和我讨论,给我树立很好的榜样。 “你曾提到,”他说,“你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它与道德无关。我觉得,你不一定非得做一个卫道士。我是这样认为的。也不用跟别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鸵鸟。有时,你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为自己的路与大多数人不同而自责。这个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云也好,如果灵光闪现,内心的声音开始说话,就安心投身于其中吧,不要一上来就问自己:这是否迎合了老师、父亲或某位亲爱的神灵的想法!这样一来,人就毁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死水。亲爱的辛克莱,我们的上帝叫阿布拉克萨斯,他是上帝,也是撒旦,他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阿布拉克萨斯接受你所有的思想和梦幻。这一点请永远记在心里。然而如果某一天,你走上了庸人的道路,阿布拉克萨斯就会离开你,去寻找新的头脑,让自己的理念在其中蒸腾。” 在所有的梦境中,那个黑暗的爱之梦总是挥之不去。我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跨过鹞徽下的门,回到家中,想拥抱母亲,抱到的却是一个亦男亦女的高大女人,我对她既心怀恐惧,又充满灼热的欲望。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个梦告诉皮斯托琉斯,虽然向他坦露了其他所有心事,但我却隐瞒了这个梦。它是我的阴暗面,我的秘密,我的庇护所。 心情忧伤时,我会请皮斯托琉斯弹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在暮色沉沉的教堂里,我迷失在这种奇特而奔放的音乐中,仿佛在倾听自己,每次听到这段音乐,我都会畅怀,接纳内心的声音。 管风琴的音乐沉寂下来后,我们偶尔会在教堂里坐上片刻,望着微光从尖形穹顶的高窗户中透进来,渐渐消隐。 “我从前是神学家,而且差一点当了神父。”皮斯托琉斯说,“听起来很奇怪。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错误。神父是我的职业,我的目的。只是我过早就心满意足,听命于耶和华,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布拉克萨斯。啊,每一种宗教都很美好。宗教是灵魂,不管你是吃基督教的圣餐,还是去麦加朝圣,都是一回事。” 我说:“本来你是能当上神父的。” “不,辛克莱,不是这样。那我就得撒谎。宗教的行事方式其实是非宗教的。它把自己当成了一种理智的对象。如果实在没有选择,我或许会当天主教神父,但新教不行!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信徒,这些人总是拘泥于文字,我总不能跟他们说:基督对我而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英雄或一段神话,是一个伟大的剪影,人类在影中看见了自身在永恒之墙上的投影。而对那些来教堂只是为了听聪明话、履行义务、让自己心安的人,我该说些什么呢?让他们皈依宗教吗?我可不会这么做。神父并不是要劝人信教,而是想和志同道合的信徒们生活在一起,成为我们敬神之心的载体和表达。”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现在以阿布拉克萨斯命名的新信仰就很好,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宗教。但它现在还在襁褓中,没有长出翅膀。啊,无人问津的宗教还不是真正的信仰。宗教必须是集体性的共同行为,需要礼拜、迷醉、庆典和神秘仪式……” 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神秘仪式不能单单属于某一个人或某个小集体吗?”我犹豫地问。 “可以,”他点头道,“我一直在这么做。我做的礼拜,如果被旁人知道,可能得让我坐上几年牢。但我知道,这些还不够。”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一惊。“年轻人,”他恳切地说,“你也有神秘仪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些不愿告诉我的梦。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把你的梦付诸生活,演绎它们,为它们建造祭坛吧!这些还不够,却是一条途径。至于你我和他人能否改变世界的面貌,现在还很难说。但在内心世界中,我们必须一日一日地改善世界,否则我们会一事无成。记住这一点!辛克莱,你今年十八岁,却不去找妓女,这说明你肯定对爱情怀有梦想和愿望。也有可能,你对它们感到恐惧。别害怕!这是你所拥有的最美妙的财富!相信我。我在你这么大时,强迫自己放弃了这些梦,因而痛失了很多。我们没必要放弃。既然已了解了阿布拉克萨斯,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对心灵呼唤的东西,我们不应感到害怕或歉疚。” 我惊讶地反驳道:“但人总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也不能因为讨厌某个人,就去杀了他。” 他向我靠近了一些。 “必要时我们可以这样做。只不过这种做法大多都是错误的。我并不是说你应该随心所欲地做事,不是那样,但是,对于那些合理的想法,你不应通过抵制或道德评判加以打击。我们未必非得把自己或他人钉上十字架,相反,我们可以庄严地饮一杯酒,在心中将其视为神秘的献祭。即便没有这些行为,人也能以尊重和爱慕的心来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所谓的诱惑。那时,这些欲望诱惑就会显现出意义,它们都是有意义的——辛克莱,下次你有了奇思妙想,或产生大逆不道的念头时,就心想那是阿布拉克萨斯正在借你幻想。你想杀的那个人也并不真是其本人,而只是一个化身。恨某人时,我们所恨的其实是他跟自己的相像之处。我们缺乏的内容并不会令我们激动。” 皮斯托琉斯从没说过如此深深触动我心底的话。我无言以对。然而最让我动容不已的是,他的劝解和多年来藏在我心底的德米安的话竟如出一辙。他们互不相识,两人竟对我说了完全一样的话。 “我们看到的事物,”皮斯托琉斯轻声道,“同时也是自己心中之物。真实无非就是心中的真实。因此,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是不真实的,因为他们只将外界的景象当成真实,压抑了自己内心的世界。那样他们会幸福。可是,一旦人们了解了事情的另一面,他们就不能再选择庸人的路了。辛克莱,庸人的道路很轻松,我们的道路却很艰险——但我们愿意走。” 那次之后,我等了两次他都没来,又过了几天,我才在傍晚的街道上遇见他,那天他喝得醉醺醺,独身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晚的寒风中。我没有叫他。他从我身边经过,没看见我,双眼莹亮而寂寞,直愣愣地瞪着前方,仿佛正在追随来自陌生世界的隐隐召唤。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条街,他仿佛被一根隐形绳子牵引着,迈着狂热而迷茫的步伐,像幽灵一样。我只得悲伤地回家,回到那些无法解脱的梦境中。 “原来他是这样在心中改善世界的!”我心想。同时,我也意识到,这是一种低级的道德评判。我对他的梦又了解多少呢?与我的恐惧相比,他在沉醉中走的路或许更稳当。 我发现,每到课间休息时,有个学生总想接近我,但我之前从没注意过他。那是一位瘦弱的小个子男生,一头稀疏的棕发,目光和举止有些古怪。一天晚上我回家时,他在小巷里等着,待我从他身边经过,便跟上来走在我后面,最后他在宿舍门外站住了。 “你想干吗?”我问。 “我只想跟你说说话。”他怯怯答道,“请跟我一起走走吧。” 于是我跟他一同走,他情绪很激动,而且满怀期待,双手在颤抖。 “你是巫师吗?” “不,克瑙尔,”我笑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你通神吗?” “也没有。” “啊,不要守口如瓶嘛!我有强烈的感应,觉得你身上有股很特别的力量。从你的眼睛中能看出来。我敢肯定你跟幽灵有来往——我不是出于好奇才问你,辛克莱,不是这样!我自己也是一个寻觅者,你知道吗,我太孤单了。” “跟我说说吧,”我鼓励他,“我虽然完全不懂幽灵,但我活在自己的梦中,这点你感应到了。其他人也活在梦中,但那不是他们的梦,这就是区别。” “对,也许是这样。”他小声道,“关键在于那些是什么样的梦——你听说过白色魔法吗?” 我表示没有。 “白色魔法就是一种自我控制的修习。人学了能长生不老,而且还能施法。你从来没练过吗?” 我好奇地问起这种练习,他却讳莫如深,直到我转身要走时,他才吐露了实情。 “比如说,我在想睡觉或想集中注意力时,就会做这样的修习。我随便想一些事情,比如一个词,一个名字,或一个几何图形。然后我拼命将它内化到我的心中,心里想着它在我脑中的样子,直到我感觉它已在我的内部。接下来,我想像着它移动到我的喉咙里,就这样练下去,直到它把我完全填满。这时我会变得坚不可摧,不被任何事物打扰。” 我模模糊糊地懂了他的意思,但他似乎还有其他心事,他激动莫名,焦躁不安。我尽量鼓励他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你也节欲吗?”他胆怯地问我。 “你指什么?性欲吗?” “对。自从我开始修习之后,已经节欲两年了。在那之前我犯过一次淫孽,你也知道的——你从来没跟女人睡过吗?” “没有,”我说,“我没找到合适的。” “如果你找到了自己觉得合适的女人,会跟她睡觉吗?” “当然,只要她不反对。”我略带嘲讽地说。 “哦,那你可就想错了!只有当人完全节欲时,内心的力量才能成长。我整整修习了两年。两年加一个多月!太难了!有时我几乎忍不住。” “克瑙尔,我不相信节欲有这么重要。” “我知道,”他反驳道,“所有人都这么说。但我没料到你也会这么说。要走神圣之路,人就必须坚守纯洁!” “那就坚守吧!但我不能理解的是,难道压抑性欲的人就比不压抑的人‘纯洁’吗?而且,你能做到在思想和梦境中也排除性欲吗?” 他绝望地看着我。 “不,不能!老天,但我只能这样。我夜里会做很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至极的梦!” 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对我说过的话。虽然我认为那番话说得很对,却不能把它告诉别人。如果一个建议并非来自我的亲身体验,连我自己都不敢将其付诸实践,那我更不能将它荐给别人。我只得沉默不语,别人向我求助,我却无能为力,这让我觉得很羞耻。 “我试过了一切方法!”克瑙尔在一旁诉苦,“各种各样的方法,冷水,冰雪,体操,跑步,但都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我会都做难以启齿的梦。可怕的是,我精神上的修行也渐渐退化了。我很难集中精力或入睡,经常整夜不合眼。我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如果我不能斗争到底,如果我放弃,再次玷污自己,那我就比那些从未斗争过的人更混账。你懂吗?” 我点点头,却无话可说。他开始让我觉得无聊,面对他的困境和绝望,我竟无动于衷,这让我很震惊。我只是想:我帮不了你。 “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最后,他疲惫而沮丧地说,“完全不知道吗?一定有办法的!你是怎么做的?” “我不能告诉你,克瑙尔。这种事情别人帮不了忙。也没有人帮过我。你得自己好好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去做。没有别的办法。我的观点是,如果你连自己都找不到,那就更别想找到幽灵了。” 小家伙面露失望之色,沉默了下来。忽然,他的眼睛迸出了仇恨的火焰,他朝我扮了个鬼脸,愤怒地吼道:“啊,你竟在我面前扮圣人!你也有罪孽,我知道!你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暗地里其实干着跟我们一样的勾当。你跟我一样,是头猪。我们所有人都是猪!” 我撇下他走了。他跟在我后面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住脚步,转身跑开了。我对他既同情又厌恶,这种感觉让我很难受,却挥之不去。直到我回到家,把自己的画摊开在身边,全身心地投入到梦境之中,那感觉才散去。我再次梦见家里的门、徽章、母亲、陌生女人,这次,梦中女人的面目清晰无比。那天晚上,我开始画她的像。 在如梦如幻的状态下,我不知不觉地挥动着画笔,几天后,画完成了。傍晚,我把画挂在墙上,将台灯移到画前,自己面对画站着,仿佛面对着一个要与之抗争到底的幽灵。这张面孔跟从前的那张脸,跟德米安的模样很相似,但有些特征却像我。两只眼睛明显一高一低,那目光滑过我投向别处,深沉而坚定,充满命运的意味。 我站在画前,心中疲惫不堪,一股冷意一直透到胸口。我向这幅画发问,抱怨它,爱抚它,向它祈祷。我称它为母亲、情人、妓女,称它为阿布拉克萨斯。我想起了皮斯托琉斯——或德米安——的话,我不记得那是何时说过的话,却恍然觉得它又在耳中响起,那是雅各和天使摔角时说的话:“你不给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灯光中,那张面孔随着每一次呼唤悄然变幻着,忽地光辉四射,忽地幽暗阴沉,这一刻,画中人的眼皮无力地耷拉在死气沉沉的眼睛上,下一刻,那双眼忽然大睁,射出灼热的目光,它是女人,是男人,是少女,是孩子,是动物,它蓦地缩成了一个点,蓦地又变得巨大清晰。最后,我听从了心中强烈的呼唤,合上眼睛,开始观看心中的意象,那意象更为强大有力。我想跪在它面前,但它已深嵌在我心中,不可分离,仿佛已完全变成了我。 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汹涌的呼啸声,仿佛是春日风暴的呼声,我颤抖着,心中泛起了一股既恐惧又刺激的全新感受。星星在我眼前明暗闪烁着,我记起了遗忘已久的童年最初时日,甚至记起了存在之前的日子,早年的成长往事洪流一样涌来,漫过了我。这些记忆纤毫不爽地重现了我的整个人生,但还不仅是昨天和今天的记忆,它们继续奔涌着,映现着未来,将我拽离了眼前,带入到新的生活方式中,那些景象灿然不可逼视,但我后来却完全记不起来。 夜里我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和衣横躺在床上。我点上灯,只觉得有重要的问题需要考虑,之前的事却已全然忘了。我点上灯,记忆渐渐降临。我去看那幅画,发现画已不在墙上,也不在桌上。冥冥中,我惘然觉得自己已经把它烧掉了。我烧掉了手中的画,然后吃下了画的灰烬——难道那只是一场梦?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鞭策着我。我戴上帽子,走到屋外,穿过小巷,身不由己地在街道和广场上狂奔,仿佛被飓风吹赶着,我站在皮斯托琉斯经常出没的阴暗教堂外倾听着,在一股莫名冲动中,我找啊找啊,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我走过妓院林立的城郊,那里还亮着稀疏的灯光。我走到了更偏僻的地方,那里只有新盖的屋子和砖堆,有些上面覆着一层灰白的雪。我像一个被莫名力量驱使着的梦游者,在这片荒漠中游荡,此时,我想起了故乡的某栋新楼——克罗默第一次找我算账的地方。那晚,我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类似的房子,黑色的门洞朝我大张着。它召唤我进去,我想躲开,在沙子和瓦砾中跌跌撞撞地走;那股迫力却更强大,最终我只得走进去。 我踉踉跄跄地踏过木板和砖块,走进荒凉的房子中,里面似乎弥漫着一股湿湿的冷意,和着石头的味道。房里堆着一堆沙子,除了灰白色的沙堆,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天啊,辛克莱,你怎么会来这里?” 身边的黑暗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原来是个幽灵般的瘦小男孩,我走到近前才认出他来,原来是克瑙尔。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激动异常,“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没有找你。”我迷迷糊糊地答道,嘴唇僵硬沉重,仿佛被冻住了,每吐出一个词都倍感吃力。 他愣愣地盯着我。 “没有找我?” “没有。我是被某种力量带来到这里的。你呼唤我了吗?你肯定呼唤我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三更半夜的。” 他用瘦瘦的胳膊抱住我,浑身颤抖。 “是啊,三更半夜了。天应该快亮了。辛克莱,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能原谅我吗?” “原谅你什么?” “啊,我那天太混账了!” 我这才记起之前的对话。那是四五天前的事情吗?感觉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然而这一刹那,我才顿然醒悟过来,不仅记起了之前的事,还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明白了克瑙尔为何在这里。 “你打算自杀吗,克瑙尔?” 他在寒意和恐惧中打着冷战。 “是的,我想自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我想等到天亮。” 我把他拉到屋外。灰蒙蒙的空中,地平线上亮起了黎明的第一簇光线,透着一丝难以言状的冷意和乏味。 我挽着他的胳膊走了片刻,然后听见自己对他说:“现在你回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走上了迷途,迷途!我们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不是猪,是人。我们造出了神,和神摔角,而神赐福给我们。”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路,然后分开。到家时,天已大亮。 待在St.城的那段日子里,最美好的莫过于和皮斯托琉斯坐在管风琴旁或壁炉前的经历。我们一同读了一篇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希腊文章,他还为我念了几段吠陀[2]的译文,教我念神圣的唵字真言。其实,启发我内心的并不是这些求知之旅,而是其反面。令我欣慰的,是自己的内心正在前行,我越来越信任自己的梦境、思想和直觉,越来越了解内心中的力量。 我和皮斯托琉斯极有默契。只要我强烈地想他,他肯定会来找我或联系我。他和德米安一样,即使人不在跟前,我也可以问他问题。我只需定定地想他,将问题化成强烈的思绪投向他,然后,问题中的精神力量就会转化成答案,回到我心中。然而我呼唤的并非皮斯托琉斯本人,也不是德米安本人,而是我梦见、画出的那个身影,是我心中那个似男似女的魔鬼。如今它不仅活在我的梦中和画纸上,还长在我心中,成了我的愿望和自我的提炼。 自杀未遂的克瑙尔和我开始了一种特殊,甚至有些怪异的关系。自从那晚上天把我送到他面前之后,他就像奴隶或狗一样跟着我,想加入我的生活。他经常带着稀奇古怪的问题或愿望来找我,有时要见幽灵,有时要学犹太秘法,我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时,他却不信。他认为我无所不能。奇怪的是,每次他带着怪问题找我时,总是碰上我心中也恰有疑惑,而他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总能恰巧给我启发。我经常很烦他,毫不客气地撵他走,但我心知:他也是上天派给我的人,我赠与他的,被他以双倍回赠了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指路人,是我的一条路。他给我拿来了很多好书,他自己在其中寻找安慰,而那些书也教给了我很多,只是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后来,克瑙尔悄无声息地从我的道路中消失了。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值得深思的故事,和皮斯托琉斯不一样。在St.城的中学学业临近尾声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 即便是最老实的人,一生也至少有一次违逆虔诚和感恩美德的经历。每个人都会迈出这一步,和父亲、老师分道扬镳,每个人都应尝一尝孤独的滋味,虽然大多数人承受不住,很快又找到了栖身地。我并没有以激烈的抗争方式告别父母和他们的世界,告别美好童年的“光辉”世界,相反,我只是缓缓地、不经意地离他们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陌生。这让我很伤心,每次返乡后,我经常会久久沉浸在苦涩情绪中,但这种痛苦并没有伤及我的心,所以还能忍受。 可是,对于那些我们并非迫于习惯,而是出于本意去爱慕和敬畏的人,对于那些我们真心崇拜、欣赏的师长和朋友,当我们蓦然发现,心中的汹涌洪流正在把我们冲离自己所爱的一切时,那才是真正苦涩难言的时刻。每一个背离老师和朋友的想法都像毒针一样刺着我们的心,每一次反抗都是打自己的一个耳光。此时,自诩善良的人也会被冠上“不忠”和“忘恩”等可耻的称呼和印记,于是恐惧的心胆怯地躲进了童年道德的峡谷,不敢相信自己竟要斩断那条纽带。 渐渐地,我心中生出了一股逆反的情绪,不愿再无条件地将皮斯托琉斯视为自己的指引者。他的友谊、建议、安慰和关怀陪伴了我少年时代最关键的那段时日。上帝通过他向我传言。借他之口,我的梦才得到了澄明和解释,返回了我身边。他给了我成为自己的勇气——啊,可我却渐渐对他萌生了抵抗情绪。在他的话中,我听到太多的说教意味,我觉得,他只能领会我的一部分。 我们并未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没有决裂,也没有清算。我对他只说过一句其实毫无恶意的话——但也正是在那一瞬间,我们之间的幻觉顷刻间裂成了彩色的碎片。 那种模糊的预感已压抑了我很久,但直到一个周日,在他的旧书房里,预感才变成了明确的感受。我们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他谈着自己研究的神秘仪式和宗教形式,他正在探索这些课题,思考它们未来的发展。但我却觉得,这些只能算得上是奇门异术,并非攸关生命的问题,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套书呆子学问,是在古老废墟中的疲惫寻找。我突然对这一套话题,对神话、对这种古老信仰的缝缝补补产生了异常的反感。 “皮斯托琉斯,”我突然用一种连自己都惊讶的恶毒语气说,“跟我讲一讲你在夜里做过的梦吧,一个真正的梦。你说的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他从没听过我这样说话,这一刻,在羞愧和恐惧中,我忽地意识到,我射向他、正中他心脏的那支箭,正是取自他自己的武器库——我时常听他这样自我嘲讽,但现在,我邪恶而尖锐地将这种自嘲掷向了他。 他立刻感觉到了,随即沉默了下来。我心虚地看着他,看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段令人难受的久久沉默后,他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平静道:“你说得对,辛克莱,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我以后不拿这些古董烦你了。”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我听得出来他的委屈和伤心。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几乎要流泪,想真诚地请求他原谅,表达自己对他的敬爱和感谢。我想到了很多感人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我只是躺着望火,沉默不语。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躺着,火慢慢黯淡下来,渐渐熄灭。在火燃烧的噼啪声中,我看到美好真诚的事物也在灰飞烟灭,再也找不回来。 “你恐怕误解我了。”最后,我窘迫地说,声音干瘪而沙哑。这些愚蠢、无意义的话机械地从我嘴边蹦出来,仿佛在读报纸。 “我完全理解你,”皮斯托琉斯低声道,“你说得对。”他顿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道,“毕竟,一个人本来就有权利反对另一个人。” 不,不,我在心中大喊,我说得不对!但我依然说不出口。我知道,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他的弱点,他的尴尬和伤口。我恰恰触到了他心中那个自我怀疑的角落。他的理想是“博古”,他在过去中寻觅,他是浪漫主义者。我突然深深领悟到:皮斯托琉斯在我面前展现的自己,以及他给予我的内容,恰恰是他无法展现给自己、给予自己的。他指引我走上的路,其实是超越了他,背离了他的路。 天知道我怎么会突然冒出那样一句话!我根本没有恶意,也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只是信口说了一句话,自己当时都没意识到说了什么,我开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小玩笑,却一语成谶。我的无心之过,在他那里却成了一次审判。 当时,我多么希望他会生气,为自己辩护,冲我大吼啊!然而他什么都没做,我只能在心里替他做。如果他能做到,或许还会笑出来。然而他却不能,所以我才明白过来,自己伤他有多深。 皮斯托琉斯被我这个莽撞又不知感恩的学生打击了一番,却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承认我有道理,将我的话视为命运,这让我开始恨自己,让我愈加刻骨铭心地意识到自己的轻率。当我将箭射向他时,满心以为他是一个强壮坚毅的人,没想到他竟低眉忍让,毫不抵抗,默默顺从。 我们在渐渐熄灭的炉火前躺了很久。火中的每一个意象,每一撮灰烬都让我想起了从前美好快乐的时光,因此我对皮斯托琉斯的歉疚也随之越积越深。后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走了。我在他的门外、在黑暗的楼梯上、在他的房前站着等了很久,以为他会出来追我。他没来,我只好走了,走了很久,穿越城内城外,公园树林,一直走到晚上。当时,我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额上的该隐之印。 我很久后才开始思考这件事。我满心自责,袒护皮斯托琉斯。可是想到最后,却总是得出相反的结论。我无数次想后悔,想收回自己的鲁莽之语——但不是虚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皮斯托琉斯,才领会了他的整个梦想。他的梦想是当神父,宣扬新的宗教,为崇高、爱意和祈祷赋予新的形式,树立新的象征。但这并非他力所能及,不是他的天职。他过于流连往事,对古代了如指掌,精通埃及、印度和阿布拉克萨斯的学问。他所爱的是世上已有的景象,但他心底却明白,新事物应该是新生的,不同以往的,它迸发于新鲜的土壤,而并非收藏品和图书馆。或许,他的天职只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就像他对我做的一样。然而他无法给人惊世骇俗的启发,无法给我新的神灵。 突然,这种认识像烈焰一样烫着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但人自己并不能选择、转让或随意掌管这一天职。呼唤新的神灵是谬误,意图给予这个世界什么,更是完全的谬误!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这一认识深深震撼了我,对我而言,这就是我在此番经历中的收获。我常常幻想未来的景象,梦想自己可能会成为的角色,或许是诗人、预言者、画家等等。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写诗,预言或作画,任何人生存的意义都不应是这些。这些只是旁枝末节。对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无论他的归宿是诗人还是疯子,是先知还是罪犯——这些其实和他无关,毫不重要。他的职责只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新的境界在我心中冉冉升起,森然,神圣,我曾无数次有模糊的预感,甚至还曾将其以语言道出,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体会了它的意思。我是自然的尝试,是自然向未知世界迈进的一次尝试,或许它会打开新境界,或许会一无所成,然而,让这一尝试从远古的深渊中诞生,让我的心感受到它的意志,并将其转换为我的意志,这就是我的天职! 我已经尝过孤独的滋味。此刻我惘然觉得,世上或许还有更刻骨铭心、无法回避的孤独感。 我没有刻意向皮斯托琉斯道歉。我们还是朋友,关系却变了。这个问题我们只谈过一次,而且是他在谈。他说:“我想当神父,这你知道。我最想成为这种新信仰——我们在探讨的阿布拉克萨斯信仰——的神父。可是我当不了。这我很早以前就已知道,虽然不愿意承认。我以后会从事其他形式的神职,比如管风琴手什么的。但我身边必须有让我觉得美丽神圣的事物,管风琴乐、神秘仪式,象征和神话,我需要它们,不想失去。这是我的弱点。辛克莱,有时我也知道,我不应抱着这样的奢望,我知道这是奢侈,是软弱。我本应无欲无求,任凭命运支配,那是更伟大、更正确的举动。但我做不到,这是我惟一做不到的事情。或许你能做到。但这样做很难,这是世上惟一真正困难的事,小伙子。我经常梦想自己做到了,现实中却做不到,因为它让我害怕:我没法赤裸裸、孤单单地站在世上,我也就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需要一些温暖和食物,有时也希望有同类相伴。如果有人真的只追随自己的命运,那他就不再有同伴,他会完全孤立,身边是冷漠的世界。你知道吗,这就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的经历。有些殉教者甘心被钉到十字架上,但他们也不是英雄,没有解脱,他们有愿望,渴望自己喜爱和熟悉的事物,他们有榜样,有理想。只听从命运的人却不再有榜样,不再有理想,没有爱,没有慰藉!然而这才是人应走的路!你我这样的人都很孤独,但我们还有彼此,我们暗暗得意,因为自己与众不同,离经叛道,追求超凡。但如果要走命运之路,这些我们也得放弃。不能妄想成为革命者、榜样或烈士。那是很难想像的——” 不错,那是很难想像的。但它可以被梦想,被探索,被预知。有时,处于极度平静的状态中时,我曾对它有所感应。那时,我的目光进入了自己内心,我看见了自己命运之像瞪视的双眼。那双眼或充满智慧,或充满疯狂,或透着爱意,或透着恶意,都是一回事。人无法去选择,去渴望。人只能要自己,要他的命运。在这条路上,皮斯托琉斯指引着我走了一段。 那几天,我盲目地四处乱跑,心中狂乱不安,每一步都危机重重。我的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所有我迄今走过的路都通向这里,堕入深渊。我在心中看到了指引者的形象,他长得像德米安,眼中映射着我的命运。 我在一张纸上写道:“一位指引者离开了我。我身陷黑暗,无法迈步。救救我!” 我想把这张纸寄给德米安,但还是放弃了。每次我打算寄出去时,就觉得这样的举动显得可笑荒唐。但我背下了这段祷词,常常默念给自己听。它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我渐渐开始懂得何为祈祷。 我的中学时代结束了。根据父亲的安排,我在假期要旅行一次,然后去上大学。我还不知道自己要攻读什么专业。我被获准攻读一个学期哲学。其实不管学什么,我都无所谓。 艾娃夫人 假期中,我去探访了马克斯·德米安和他母亲从前住过的房子。那天,一位老妇人正在花园里散步,我跟她攀谈后得知,这是她的房产。我向她打听德米安家的事,她竟然记得清清楚楚。但她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她察觉了我的好奇,于是带我进屋,找出一本皮面相册来,给我看了一张德米安母亲的照片。我几乎已记不起德米安的母亲。然而,看到那张小照片时,我的心跳顿时停止了——那就是我的梦中人!就是她,那个身材高大、男性气质十足的女人,她跟儿子长得很相像,看上去慈爱,严厉,内心充满激情,她美丽诱人,却不可逼视,她是魔鬼、母亲、命运和情人的化身。就是她! 得知自己的梦中人竟活在这个世上时,我觉得宛如奇迹降临!世上有一位女人,她的长相中带着我命运的特征!她在哪里?在哪里?而且,她是德米安的母亲。 我很快就踏上了旅程,那是一次奇特的旅行!我不知疲倦地到处奔走,跟随自己的每一个冲动,执意寻找着那个女人。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人,她们有和她相似的容貌,让我想起她,于是我跟着她们穿越陌生城市的街道,奔波在车站和列车之间,宛如身处一个混乱的梦境中。某些时候,我也意识到这种寻觅多么徒劳,于是我无所事事地坐在公园、酒店花圃或候车厅里,审视自己的内心,试图唤醒心中的意象,但那意象却变得踟蹰胆怯,转瞬即逝。我夜夜失眠,只能在火车穿越陌生景致时小憩一刻。在苏黎世,有个女人一直跟着我走,那是一位美丽风骚的女人。但我看都不看她,只是走自己的路,当她不存在。我宁可死去,也不会对任何其他女人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 我感到命运正在牵着我走,我感到光明已近在眼前,却不能有任何作为,这让我心绪烦躁。一次在火车站,大概是因斯布鲁克,我在一辆出站列车的窗边瞥见了一个人影,那人的样子勾起了我对她的回忆,我为此一整天闷闷不乐。晚上,那个影像突然又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羞愧地醒来,这场无意义的寻觅和追逐令我觉得空虚而无聊,于是,我断然踏上了回程。 几周后,我在H.大学注册了学籍。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失望。我听的哲学史课和大学生活一样,言之无物,庸庸碌碌。一切都像同一个模子浇注出的产品,千人一面,那些稚气面孔上的快乐也显得那么空虚,仿佛已被淘空。但我很自由,每天有大把时间,在城郊的老房子里过着宁静惬意的日子,桌子上摆着几本尼采的书。我跟尼采一起生活,感受他心灵的孤寂,体察那不断驱赶着他的命运,和他一起忍受煎熬,看到这样一位毅然走自己路的人,我觉得很幸福。 一天傍晚,我在城中溜达,秋风拂面,酒馆里传来学生合唱团的歌声。烟雾从敞开的窗户飘出来,歌声此起彼伏,整齐嘹亮,却毫无灵气,死气沉沉。 我站在街道一角听着,年轻人每天都准时演示自己的朝气,那声音没入了黑夜。所有人都在寻找共同点,所有人都在拉帮结社,推卸命运的责任,躲进温暖的人群中! 这时,有两人走来,缓步从我身旁经过。我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这不就像非洲土人村的酒馆吗?”其中一人说,“无奇不有,甚至连文身都成了一种时尚。看,这就是年轻的欧洲。” 那声音奇妙地叩击着我的心扉——多么熟识的声音。我跟在两人身后走在昏暗的小巷中。两人中的一个是日本人,个头不高,风度翩翩,街灯中,他的黄色面孔笑容灿烂。 这时另一人又开口道:“您生活的日本也好不了多少。不随波逐流的人在哪里都是少数。这里其实也有一些。” 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激起了我心中甜蜜的震颤。我认出了说话的那个人——德米安。 在凉风瑟瑟的夜晚,我跟着他和那个日本人走过无数昏暗的街巷,听他们谈话,欣赏德米安的声音。他的语气老成一如从前,自信无比,平心静气,令我心折。现在,一切都好了,我终于找到了他。 在城郊一条街道的尽头,那个日本人向他告别,开门回家了。德米安从原路返回,我站在路中间等着他。看着他朝我走来,身体挺拔,步伐轻快,我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他穿着褐色胶皮雨衣,胳膊上挂着一根细手杖。他迈着均匀的步伐,径直走到我跟前,摘下帽子,露出那张老成而聪颖的面孔,嘴唇坚毅,宽阔的额头散发着奇特的光芒。 “德米安!”我喊道。 他向我伸过手来。 “你在这里啊,辛克莱!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我在这里吗?” “我之前不知道,但一直希望见到你。今晚我才看到你,你跟了我们一路。” “你第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当然。你的模样虽然变了,但你有那个印记。” “印记?什么印记?”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管它叫该隐之印。那是我们的印记。你一直带着这个印记,所以我才成了你的朋友。现在它变得清楚多了。” “我那时不知道,或许,我心里是知道的。有次我画了一幅你的像,却惊讶地发现,那幅画跟我很相似。是因为那个印记吗?” “是的。见到你太好了!我的母亲也会很高兴。” 我大吃一惊。 “你的母亲?她在这里吗?她根本不认识我。” “噢,她知道你。无须我向她介绍,她就能认出你来——我们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消息了。” “噢,我常想给你写信,却没写成。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一定要尽快找到你,我每天都在等待。” 德米安挽着我的胳膊,跟我一起走。他的身上焕发着一种安宁感,一直渗入了我体内。很快,我们又开始像从前那样聊天,回忆中学时光,坚信礼课,还有假期的那次不愉快,只是,我们依然没有提起彼此间最久远、最紧密的那条纽带,弗朗茨·克罗默。 不知怎么的,我们的谈话忽然涉及了一些奇特而不太清楚的内容。接着德米安和日本人的话题,我们也谈起了大学生的生活,然后又转到了一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话题上,然而在德米安的言语中,它们之间似乎又存在着密切的关联。他谈到了欧洲精神和时代特征。他说,四处都笼罩着拉帮结派的气氛,却感觉不到一丝自由和爱。所有的这些联同行为,从大学社团、合唱团一直到国家,完全是被迫的结合,是人们出于恐惧、担忧、尴尬才构建的共同体,他们的内心其实正在腐化,濒临崩溃。 “联同其实是好事,”德米安说,“遍地开花的联同却不是好事。联同将会在个体的彼此了解中新生出来,会暂时改变世界。而现在的联同只是一种党同。人们彼此投奔,是因为他们彼此害怕。老板们,工人们,学者们,都是各自为政!他们为什么害怕?人只有在背离自己的内心时才会害怕。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共同体里全是这些对自己内心的莫名之物感到害怕的人!他们发现,自己的生存法则已不再有效,他们遵循古老的法则,无论是他们的宗教还是品德,一切都无法顺应他们的需要。一百多年来,欧洲一直在研究,在建厂!他们知道用多少炸药可以杀死一个人,却不知道人该怎样向上帝祈祷,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心地度过一个钟头。你看看这些大学生酒馆!看看富人们出没的那些欢场!简直无可救药!亲爱的辛克莱,这样的后果令人担忧!这些胆战心惊聚在一起的人,其实都很恐惧,而且心怀鬼胎,彼此互不信任。他们固守那些早已不在的理想,但如果有人想树立新的理想,他们会用石头将他砸死。我感到了纷争的存在,相信我,纷争很快就会到来!当然,这种纷争不会‘改善’这个世界。且不论工人们会不会打死工厂主,俄国和德国会不会开战,变更的只是掌权者。当然,这种更换并不是没有意义。它会说明今天的理想是多么荒唐无稽,那时,我们就可以将这些石器时代的神灵扫地出门。今天的世界希望消逝,希望毁灭——这一天必将到来。” “那我们会怎样呢?”我问。 “我们?噢,我们或许会跟着世界一起毁灭,或会被人打死。可是我们还没有完结。我们所留下的,或我们当中存活下去的人,将会被未来的意志聚集到一起。人性的意志将会显现,多年来,欧洲一直将人性意志强行改写成科技杂烩。到那一天,人们将会发现,人性意志从来就和那些所谓的共同体、国家、民众、协会和宗教毫不相干。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写在你我的心中,写在耶稣心中,尼采心中。这才是惟一重要的趋势,虽然它们每天都在流变,今天的共同体崩溃之后,这些趋势就会显露出来。” 最后,我们在河边的花圃前停了下来。 “我们住在这里,”德米安说,“尽快来看我们吧!我们等你来。” 我幸福地走在冷意渐浓的夜色中,朝遥远的家走去。市里到处可见回家的大学生,跌跌撞撞、吵吵嚷嚷。我常觉得,他们那种荒唐的快乐和我的寂寞生活的对比多么鲜明,有时我觉得若有所失,有时却对他们嗤之以鼻。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思宁静,怀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觉得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干系,这个世界离我竟那么遥远,几乎杳然无迹。我想起了故乡的公务员,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们回忆起自己大学的酒馆时光,就像怀念幸福的天堂一样,像诗人或浪漫主义者缅怀童年一样,缅怀那段风逝的“自由”。哪里都一样!正是因为生怕想起责任感和自己的路,他们才追忆往日的“自由”和“幸福”。他们醉生梦死地耗费几年光阴,然后找一个栖身地,摇身变成道貌岸然的国家公仆。唉,我们的世界太腐朽了,与无数其他愚蠢混账的行为比起来,大学生还远远算不上愚蠢。 当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睡觉时,这些想法都已烟消云散了。我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这一天赐予我的重大承诺上。只要我愿意,明天就可以见到德米安的母亲。让那些大学生醉生梦死吧,让他们把文身纹到脸上吧,让这个世界在腐朽中沉沦吧,这些跟我毫不相干!我惟一期待的,只是在新的意象中迎接命运的到来。 我沉沉睡去,第二天很晚才醒来。新的一天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节日,自童年的圣诞节以来,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我焦躁不安,却毫不恐惧。我知道,一个重要的日子降临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变了样,世界在等待,一切息息相关,庄严隆重,就连淅沥的秋雨声也那么美好静谧,仿佛节日里的庄重音乐。第一次,外在世界和我的内心和谐地合二为一,灵魂的节日即将到来,生活也会获得意义。街上的房子、橱窗和行人的面孔都不让我心烦,一切都显得无比自然,完全没有一般庸常事物的乏味感,一切仿佛都在等待,敬畏地迎接命运的降临。幼年时,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等重大节日,我起床后看见的世界就是这样的面貌。我没想到自己今天还能看到这样美好的世界。我已习惯活在内心之中,我相信自己已经丧失了对外界世界的感知能力,相信缤纷已随童年而逝,相信若要自由,解放灵魂,就必须放弃那些美好的光彩。而现在,我欣喜地发现,那些美好只是被埋在了阴霾中,自由的人、放弃童年幸福的人也能重见世界的光芒,尝到稚子看世界的深深惊诧。 终于,我找到了昨晚跟德米安告别的城郊花圃。一幢小房子掩藏在一丛高大浓密的树丛里,清爽而舒适,巨大的玻璃墙后面种着一大丛花,透过光亮的窗户,能看到深色墙上的画以及一排排的书。大门后是一个暖和的小厅,一位系着白围裙的黑人女佣一声不吭地领我进去,帮我脱下大衣。 女佣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厅里。我环顾四周,猛然觉得身处梦境。在一扇门上方的深色木墙上,挂着一幅无比熟悉的画,画镶在黑框中,外面罩着玻璃——是我画的那只金色鹞头大鸟,正从世界的壳中挣脱而出。我震惊万分地呆站着。此刻,我所做过、经历过的一切都扑面而来,成了答案和满足,我心中既快乐又痛楚。刹那间,无数幕景象掠过了我的心灵:家乡的老屋,大门上的古老徽章,童年的德米安临摹徽章的样子,童年的我在克罗默的淫威下战栗,少年的我在宿舍安静的桌旁画着自己的欲望之鸟,心灵迷失在自己脉络纠缠的网中。此时此刻,一切都重新在耳边响起,我的内心迎接着它们,回应着它们,赞同着它们。 我含泪望着这幅画,心中默默念诵。之后,我的目光垂下来,发现那扇门已打开,一个高个子女人站在那里,身穿深色衣服。是她。 我说不出话来。她跟德米安一样,脸上看不出岁月和年龄的痕迹,充满活泼的意志。这个美丽高贵的女人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她的目光令我满足,她的问候意味着我的回归。我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她用温暖结实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是辛克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欢迎你!” 她的声音深沉而温暖,宛如甘甜的酒。我抬头看她那平静的面孔,深不可测的黑色双眸,那张鲜艳而成熟的嘴,还有宽敞高贵的额头,她的额上也带着印记。 “我很开心!”我吻她的手,开口道,“我觉得自己奔波了一辈子,现在终于回家了。” 她慈祥地微笑。 “人永远回不了家,”她亲切地说,“可是,当志同道合的路交叉在一起时,那一刻,整个世界看起来就像是家园。” 她所说的,正是我在来时的路上对她的想法。她的声音、她的言谈都很像德米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的一切显得更成熟、温暖、自然。从前,德米安在旁人眼中完全不像个孩子,而他的母亲看起来也完全不像是一个有成年儿子的母亲,她的面容和头发的气息多么青春甜美,她的皮肤光滑无瑕,没有一丝皱纹,她的嘴唇也鲜艳欲滴。她站在我面前,比我梦中的形象更威严,单是在她近旁,我就已尝到爱的幸福,她的目光就让我心满意足。 这就是我的命运呈现给我的新意象,这意象不再肃杀冷清,而是成熟喜悦!我没有作决定,也没有宣誓,就已抵达了一个目的地,一个极高的点,站在这里,未来之路迢远而壮阔地摊开在眼前,通向幸福的国度,路边处处有幸福的荫护,有渴望之园的清凉。无论未来的遭遇如何,能知道世界上有这位女性,能畅饮她的声音,呼吸她身边的气息,我已幸福无比。不管她是母亲、情人还是女神——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她在我的路旁! 她指了指门上方的鹞鹰图。 “收到你的这幅画,马克斯高兴得不得了。”她深思地说,“我也是。我们一直在等你。收到这幅画时,我们就知道,你正在朝我们走来。辛克莱,当你还是个孩子时,有一天,我儿子从学校回来说,有个男孩的额上有那个印记,他肯定会成为我的朋友。那就是你。你当时很辛苦,但我们都相信你。一次你放假回家,马克斯碰到了你。你当时大概十六岁。马克斯告诉我了——” 我打断她说道:“天啊,他居然告诉你了!那是我最低迷的时候。” “对,马克斯跟我说:辛克莱现在正面临最严峻的考验。他还在尝试躲进人群中,甚至开始酗酒,但他做不到。他的印记被遮住了,但那印记却在暗地里刺着他——是这样吗?” “噢,是的,确实如此。后来我发现了贝雅特里斯,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位指引者。他叫皮斯托琉斯。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跟马克斯密不可分,为什么我离不开他。亲爱的夫人——亲爱的母亲,我当时常想自杀。这条路对每个人都这么艰难吗?”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 “来到这个世上就很艰难。你知道,鸟要费力地从蛋里挣脱出来。你回头想想,问自己,这条路真的那么艰难吗?只是艰难吗?难道它不美好吗?你知道有什么更美好、更轻松的路吗?” 我摇摇头。 “的确艰难,”我梦呓般地说,“很难,直到我开始做梦。” 她点点头,目光仿佛洞穿了我。 “是的,人必须找到他的梦,然后路就好走了。但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梦,新梦会取代旧梦,人不能坚守某一个梦。” 我心底一惊。这是警告吗?这是拒绝吗?可是无所谓,我已经决定让她来带我走,不管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梦会持续多久。”我说,“我希望它会持续到永远。在这幅鹞鹰图下,我的命运拥住了我,像一个母亲,像一个情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的命运。” “只要梦是你的命运,你就要对它忠诚。”她神情严肃地认可。 我忽然感到忧伤和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在这个奇妙的时刻死去。我感到泪水不停地从心中奔涌而出,淹没了我——我有多久未曾哭过了!我赶紧扭身从她身边走开,来到窗前,透过窗边的盆景和泪水茫然望着远方。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说话的声音,语气平静,却又非常温柔,宛如斟满酒的酒杯。 “辛克莱,傻孩子!你的命运很爱你。有一天,它会完全属于你,就像你梦到的那样,只要你不背弃它。” 我克制住自己,朝她回过头去。她握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些朋友,”她笑道,“只有几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叫我艾娃夫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她带我走到门边,推开门,指了指花园。“马克斯在那里。” 我站在高耸的树丛下,神情恍惚,却又震惊万分,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或更迷糊,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雨水从树枝上轻轻滴下来。我缓缓走到花园里,园子很大,毗邻着河岸。我终于找到了德米安。他光着上身,站在敞着门的花园小屋里,正对着一个吊沙袋练拳。 我惊讶地站住了脚。德米安看起来棒极了,宽宽的胸脯,结实、男子气十足的脑袋,举起的胳膊上肌肉紧绷,强壮又精干,他的动作从臀部、肩膀和胳膊上迸发出来,行云流水般自然。 “德米安!”我叫他,“你在干什么?” 他开心地大笑。 “我在锻炼。我答应跟那个小个子日本人摔跤,那家伙动作快得像猫一样,当然也很狡猾。但他打不过我。我得小小羞辱他一番。” 他穿上衬衫和外套。 “你刚才见到我母亲了?”他问。 “是的。德米安,你的母亲真好!艾娃夫人!这名字太适合她了,她就像是万物的母亲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我一会儿。 “你居然已经知道这个名字了?小伙子,你应该觉得自豪!你是她初次见面就告知这个名字的第一人!” 这天之后,我开始经常出入他们家,就像是艾娃的儿子、德米安的兄弟一样,但也像个情人。每当跨进门,或从远处看到园里高耸的树木映入眼帘时,我就感觉富足幸福。外面是“真实世界”,外面有街道、房子、人、各种设施、图书馆和教室,而这里则是爱和心灵,这里是童话和梦。当然,我们并不是与世隔绝,我们活在思想和对话中,因此活在世界的中心,只不过是在另一块土地上,我们和大多数人之间并没有泾渭分明的区别,我们只是用另一种目光看世界。我们的任务是在世界上建起一个岛屿,或是一个榜样,总之是推出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我是一个久尝孤独的人,此时却进入了团体,这是那些品尝过绝对孤独的人们才能结成的团体。我不再渴望幸福的盛宴和愉快的节日,看到旁人结众扎群时,我也不再嫉妒或想家。我已慢慢体会到了身带“印记”的秘密。 我们这些受了印的人是世上的少数派,被视为危险的疯子。我们是清醒者,或正在清醒的人,我们永远在追求更清醒的状态,而其他人的追求和幸福却在于让自己的见解、理想和义务、生命和幸福向集体靠拢。那也是追求,也有力量和价值。然而我们认为,其他人生活在固步自封的意志中,而我们这些有印记的人却要将自然意志表达为全新的、个人的、未来的意志。我们和其他人一样热爱人性,在他们看来,人性是完善之物,应该得到传承和保护。而对我们而言,人性是遥远的未来,我们还在路上跋涉,人性的面目是未知的,它的法则无处可寻。 除了艾娃夫人、马克斯和我,我们的圈子中还有其他一些人,关系或远或近,他们也是寻觅者,却截然不同。有些人走特殊的路,带着特殊的目的、特殊的观点和义务,他们中有占星学家和犹太神秘哲学家,还有一个托尔斯泰信徒,还有一些敏感害羞的人、新教派的信徒、印度教坐禅的修习者、素食主义者等等。除了对彼此秘密生活梦想的尊敬,我们之间其实并无思想上的相通之处。有些人离我们更近一些,他们探索人类在过去对神灵和新理想的寻觅过程,他们的研究常常让我想起皮斯托琉斯。他们带来了一些书,将古老的文字译过来,让我们看古老的象征和仪式的图片,他们告诉我们,迄今为止,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理想都来自于梦境和无意识的心灵,在那些梦境中,人类摸索、追随着未来可能性的暗示。我们领略了古老世界奇妙而千头万绪的众神崇拜,一直追溯到基督教的确立。我们了解了那些寂寞的圣人的信条,听说了宗教在民族之间的传递过程。从我们收集到的一切知识中,我们对今天的时代和欧洲提出了批判,欧洲绞尽脑汁制造出人类史上强大的新型武器,思想上却堕入了深不见底、触目惊心的空虚。欧洲征服了整个世界,却因此丧失了灵魂。 我们的圈子中也有信仰某些希望和救世说的信徒。有试图在欧洲推行佛教的佛教徒,有那位托尔斯泰信徒,以及其他一些信众。我们内部圈子的成员只是倾听,将所有这些信仰都看成隐喻。我们这些带着印记的人并不担心未来的创造,对我们而言,每一种信仰、每种救世说都已提前死亡,失去了效力。我们仅将它们视作义务和命运:让每个人都成为完整的自己,与萌发于心中的自然之芽完全契合,接受未知的未来为我们作的任何一种安排。 话里话外,我们都明显感到,现今秩序的崩溃和新生已迫在眉睫。德米安有时对我说:“我们无法想像即将发生的事。欧洲的灵魂是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获得自由时,它的初步行动肯定不会让人开心。但无论正道还是弯道,其实都无所谓,只要让灵魂的真正困境显现出来就可以了,长久以来,人们一直在欺瞒、遮蔽这种困境。那时就是我们的天地了,人们将需要我们,不是作为领袖或新的执法者——我们活不到看到新法确立的那一日——而是作为遵循者,作为愿意听从命运召唤的人。你看,在理想受到威胁时,所有人都会做出一些惊人的举动。但是,当新的理想,一种看似危险阴森的成长冲动叩门时,却没有人愿意有所作为。只有很少人会听从,愿意同行的人就是我们。我们的额头之所以会有印记,就像该隐的印记一样,是为了激起恐惧和憎恨,将当时的人类从狭隘的田园生活赶进危机丛生的旷野。所有影响了人类发展的人无不是愿意接受命运的人。摩西和佛陀是这样,拿破仑和俾斯麦也是这样。至于效力于哪一种潮流,或受到哪一种极端的驱使,却不是他的抉择。如果俾斯麦懂得了社会民主党的理想,并与之为伍,那他会成为一个聪明人,却不是追随命运的人。不管是拿破仑、恺撒、洛约拉,还是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们必须从生物学和发展史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就像地表的波动将海洋生物赶到了陆地上,将陆地生物推进了海洋一样,正是那些听从于命运的人才能完成这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转变,通过顺应时势来拯救自己的种族。我们不知道这些人在变革之前是保守派还是革命者。他们只是待命而行,因此他们才能拯救、延续自己的物种,这一点我们知道。因此我们也要做好准备。” 艾娃夫人常常参与这样的谈话,但她从来不这样说话。在我们这些表述自我的人面前,她是一个听众,是回声,对我们充满信任和理解,仿佛这些思想都源于她,又回归到她身上。坐在她旁边,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成熟和心灵的气息,对我而言已是幸福。 当我的内心稍有改变,迷惑或萌动时,她立刻就会感应到。我觉得,自己夜里的梦境仿佛都是由她所赐。我常向她讲述那些梦,她总能理解,从不为任何古怪之处感到迷惑。有段时间,我总是梦起白天的对话。我梦到整个世界正在动荡,而我独自一人,或和德米安一起,等待着伟大命运的到来。命运蒙着脸孔,却有艾娃夫人的特征——被她选中,或被她拒绝,这就是命运。 有时她会笑着说:“你的梦还不完整,辛克莱,你把最精彩的部分忘掉了。”有时,我往往后来又想起了那些部分,却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把它忘记。 偶尔我会情绪恶劣,深受欲望的折磨。我无法忍受的是,她就坐我旁边,我却不能将她揽入怀中。这种事她也会立刻发觉。有一次,我很多天没有去看她,最后还是心烦意乱地来了,她让我坐在她身边,说:“你不应该沉湎于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愿望。我知道你的愿望。你必须要放弃这些愿望,或学会正确地去期盼。如果某天你学会了正确的祈求,笃信愿望会被满足时,你就会真的得到满足。但你现在又希望,又懊悔,又害怕。这些你必须学会克服。我想给你讲一个童话故事。” 她讲了一个年轻人爱慕星星的故事。年轻人站在海边伸出手,向星星祈祷,他夜夜梦见它,将自己的爱意传给它。可是他也知道,或以为自己知道,星星不可能被人拥入怀中。他无望地爱上了一颗星星,将其看成自己的命运,在这种爱念中,他将自己的生活紧紧包裹在放弃和沉默真挚的痛苦当中,因为这种痛苦能让他更美好,成熟。但他所有的梦都跟那颗星星有关。一次,他又来到深夜的海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注视着星星,心中燃烧着爱的火焰。由于极度的渴望,他朝着星星的方向纵身一跃。然而就在跳起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可能!于是他摔到了崖下的海滩上,粉身碎骨。他不懂得爱。如果他在跳跃的那一瞬怀着心灵的力量,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成功,那么他就会飞上天去,跟星星结合。 “爱无须祈求,”她说,“也无须索要。爱必须要有心中笃信的力量。这时,爱就不需要被吸引,而是主动吸引。辛克莱,你的爱是被我吸引的爱。当这种爱能主动吸引我时,我才会接受。我不想做慈善,我想被人征服。” 后来,她又给我讲了另一个童话。也是一个陷于无望之爱中的男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中,希望被爱焰烧成灰烬。世界在他眼中已不复存在,他无视蓝天和葱绿的森林,充耳不闻河水的潺潺声和竖琴的琴音,一切都被他遗忘,他落得凄苦潦倒。然而他的爱火却越烧越旺,他宁愿死去化成灰烬,也不愿放弃对那个女人的爱。他发觉,自己的爱烧毁了心中的一切,爱变得日益强大,焕发出吸引力。那个美丽的女人禁不住他的爱,她来了,男人摊开手臂,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可当她来到男人面前时,她的样子完全变了,男人惊恐万分,发现被拉到身边的竟是整个被遗忘的世界。她站在他面前,把自己交给了他,天空、森林和小河等等纷纷来到他面前,焕发着新的色彩和活力,万物都属于他,诉说着他的语言。他赢得的并不是区区一个女人,相反,他用心收复了整个世界,每一颗星星都在他的心中发光,在他的灵魂中幸福闪耀。他爱过,并在其中找到了自我。然而大多数人的爱都是为了迷失自我。 对艾娃夫人的爱似乎是我生活的惟一内容。但她每天都显得不一样。有时我确信自己痴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个象征,这个象征不断将我引到内心的更深处。有时,她对我说的话仿佛正是我的潜意识对那些触动我的热切问题的答复。可是有时,我对她的感官渴望也如此炙热,我禁不住去吻那些她触摸过的器皿。渐渐地,感性和非感性的爱、现实和象征交融在了一起。有时我在自己的房中热切地想念她,然后就会感觉到自己正握着她的手,吻着她的唇。有时我在她身边,凝望她的脸,跟她谈话,听她的声音,却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我慢慢懂得,人怎样才能拥有一份恒久不变的爱。我读书时获得新知的感受就像是艾娃给我的一吻。她轻抚我的头发,朝我微笑,一种成熟而芬芳的温暖感随着微笑袭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心中又进了一步。所有对我命运攸关的事都会带上她的影子。她能变幻成我的任何一个思想,反之亦然。 我很担心圣诞节的来临,因为要和父母一起度过,而我认为,离开艾娃夫人两个礼拜将会令我痛苦不堪。然而我却没有痛苦,待在家中想念她的感觉非常美妙。回到H.城后,我在头两天并未去她家,为了享受这种安稳感和不依赖于她感性存在的独立感。我还做过一些梦,在梦中,我以寓意的方式与她发生了结合。她是海,我像河一样注入其中。她是星星,我则是一颗向她运动的星星,我们相遇,互相吸引,然后走到了一起,紧紧围绕着对方做幸福的永恒旋转。 再次拜访她时,我向她讲述了这个梦。 “这个梦很美好,”她平静地说,“你让它成真吧!” 初春时,我经历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我走进门厅,一扇窗户敞开着,暖洋洋的风将风信子的浓烈香味带进了整个房间。我没见到一个人,因此顺着楼梯来到马克斯·德米安的书房。我轻轻敲了敲门,没等回答就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通往隔壁小房间的门敞开着,那边是德米安的化学实验室。春日明亮的白色光线透过雨云从小房间里照过来。我以为屋里没人,于是随手拉开了一面窗帘。 这时,我才看到德米安坐在窗帘边的一个凳子上,身体蜷成一团,模样和平日完全不同,这一刻,一种感觉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这一刻你已经历过一次!他的胳膊一动不动地垂着,双手放在膝间,脸微微前伸,一双睁开的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死了一样,他的瞳孔中闪耀着一丝刺目的反光,就像玻璃一样。那张苍白的面孔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可怕的僵硬,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仿佛一个挂在庙宇门上的古兽面具。他似乎没有呼吸。 回忆让我毛骨悚然。他的这个样子我见过一次,完全是同一个样子。那是在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这样向内凝视,双手无力地耷拉着,一只苍蝇飞到他的脸上。那大概是六年前,当时他的样子就像现在一样老成而永恒,连脸上的小皱纹都没有变。 我吃了一惊,轻声从房间里走出来,下了楼梯。在大厅里我碰到了艾娃夫人。她脸色苍白,显得很累,但我没有看出来,一片阴影掠过窗户,耀目的白色阳光突然不见了。 “我刚在马克斯那儿。”我急切地轻声道,“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睡觉,或者说是在冥思,我不知道,我以前见过一次他这个样子。” “你没把他叫醒吧?”她连忙问道。 “没有。他没听见我。我立刻跑出来了。艾娃夫人,快告诉我他怎么了?” 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 “放心吧,辛克莱,他没事。他只是暂时归隐,很快就好了。” 她站起身朝外面的花园走去,虽然外面已开始下雨。我觉得自己不应该跟着她,于是只好在大厅里来回踱步,闻风信子浓烈逼人的香味,凝视门上方的鹞鹰图,心神不宁地体会着那种奇特的阴霾,今天早上,整个房子似乎都笼罩在这团阴霾中。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了? 艾娃夫人很快回来了,头发上还挂着雨滴。她坐在扶椅上,样子非常疲惫。我走到她旁边,弯腰把她头发上的雨滴吻掉。她的眼睛明亮而宁静,但雨滴的味道像眼泪一样。 “要我去看看他吗?”我小声问道。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 “辛克莱,你不是小孩子了。”她大声告诫道,似乎要打破自己心中的某种魔力,“你先回去,过会儿再来,我现在没法跟你说话。” 我半走半跑地从房子里出来,没有回市里,而是迎着斜风细雨向山里走去。巨大的气压下,云朵低低从我头顶上飘过,仿佛心怀恐惧。山脚下几乎没有风,高处却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惨白刺目的太阳不时从灰黑色的乌云中露出脸来。 这时,天空中飘来一簇蓬蓬状的黄云,那簇云挡住了灰色云层,没过几秒,风从黄色和蓝色云彩中造出了一幅画面:一只巨大的鸟正从蓝色的混沌中挣脱出来,挥动着宽阔的翅膀向空中飞去,最终消失不见。随后,我听到了暴风雨的声音,雨夹着冰雹噼里啪啦地冲下来。一声短促、突然而激烈的巨雷在风雨飘摇的田野上响起,紧接着,一道阳光穿过云层透了下来,在附近山上褐色森林的上方,惨淡的积雪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我湿淋淋、狼狈不堪地回来时,德米安亲自给我开了门。 他带我上楼到他的房间,实验室里点着一盏煤气灯,四周摆放着纸张,他似乎刚刚工作过。 “坐吧。”他殷勤道,“你会觉得累的,今天天气太差。你一看就是刚在外边淋过。茶马上来。” “今天不太对劲,”我犹豫不决地说,“不仅是这场暴雨。” 他审视着我。 “你看到什么了吗?” “对,有那么一瞬间,我在云中清楚地看到一幅画面。” “什么画面?” “一只鸟。” “鹞鹰吗?是不是你梦中的鸟?” “对,是我梦中的鹞鹰。它是黄色的,巨大无比,飞进深蓝色的天空中去了。” 德米安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敲门。年迈的女佣端来了茶。 “辛克莱,喝茶。我想,你是不是碰巧看见那只鸟了?” “碰巧?你会碰巧看到这种东西吗?” “好吧,不是。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它意味着震动,意味着命运中的一步。我想,这件事与我们都有关系。” 他激动地来回走着。 “命运中的一步!”他大声喊道,“我昨天夜里梦到了同样的事情,母亲昨天也有一样的预感。我梦到自己在爬梯子,梯子搭在树桩或一座塔上。等我上去后,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那片土地上的城市和农村都起火了。现在我还没办法说明白,我自己还没完全懂。” “你认为这个梦在指你吗?” “指我?当然。人梦到的事情都跟自己有关。但它并不仅仅跟我有关,这点你说对了。我将自己的梦明确分为两种,一种体现了我心灵中的波动,另一种则预示了全人类的命运。第二种梦我做得很少。而且我从没做过预知未来并实现了的梦。解梦太不确定。惟一不容置疑的是,我做了一个不仅跟我自己有关的梦。其实,这个梦属于我从前做过的一串梦,它是那些梦的延续。辛克莱,我的预感正是来自于那些梦,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些预感。我告诉过你,这个世界正在腐朽,这点我们都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预言它将一举毁灭。可是,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梦,从中我推测或感觉到——不管是什么方式,我从中感觉到,旧世界正濒临破裂。最初那些还只是模糊而遥远的感觉,后来却愈发强烈,愈发清晰。我只感觉一些可怕的大事正在酝酿着,此外就不知道了。辛克莱,之前我们谈到的那些,我们会经历到!这个世界将要改变。它散发着死亡的味道。死亡之后才是新生。它比我想的还可怕。”我吃惊地瞪着他。 “你能不能把后来的梦境也告诉我?”我怯生生地问。 他摇摇头。 “不能。” 门打开,艾娃夫人走进来。 “你们俩在这里啊!孩子们,你们不是在难过吧?” 她看上去很精神,一点儿都不疲惫。德米安向她微笑,她来到我们身边,就像母亲来看两个胆怯的孩子一样。 “我们不是在难过,母亲。我们只是在猜这些新预兆的意思。不过也没什么。该来的事,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到时,我们就会知道自己的问题的答案了。” 但我的感觉却很糟糕,当我跟他们告别,独自穿过门厅时,我闻到风信子的馥郁中有一股枯萎、淡漠、死亡的味道。我们仿佛被一道阴霾笼罩住了。 结束和新生 我征得了父母的许可,在H.城再待一个夏季学期。我们很少在屋里,几乎总在河畔的花园中。那个日本人已经走了,他和德米安摔跤中,输得一败涂地,那个托尔斯泰信徒也不来了。德米安有一匹马,坚持每日骑练,常常只剩我和他母亲在一起。 有些时候,我几乎为自己生活的平静而感到惊奇。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放弃,习惯了在痛苦中挣扎,因此在H.城度过的这几个月就像一座梦幻之岛,我在岛上过着安逸而奇妙的生活,周围的环境和心情无不美妙,令人心情舒畅。我朦胧觉得,这或许就是我们设想过的那种高级新社会的前奏。在幸福中,我又时时被深沉的哀伤所萦绕,因为我很明白,这些不会持久。我的本性不习惯满足和惬意,需要痛苦和寻觅。我心想,总有一天,我会从这个美丽的爱之梦中醒来,依然孑然一身,生活在他人的冷漠世界中,我所拥有的只有孤独和抗争,却没有宁静,没有分享。 因此,我双倍地依恋艾娃夫人,我的命运中依然有这样美丽、宁静的轮廓,这令我很欣慰。 夏季的几周转瞬即逝,学期渐渐到了尾声。离别近在眼前,我不愿去想,也没有想,我拥抱着这些美丽的日子,仿佛蝴蝶拥抱着甘甜的花朵。这就是我的幸福时光,是我人生价值的第一次实现,是我被群体的接纳——之后会怎么样呢?或许我又得继续挣扎前行,忍受渴望的折磨,满怀梦幻,孤身一人。 某一日,这一预感变得如此强烈,竟使我对艾娃夫人的爱忽然痛苦地沸腾了起来。上帝啊,在不久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在房中走动的坚定可亲的脚步声,看不见她放在我桌上的花束!我得到了什么?我只是做梦,在惬意中糊弄自己,却没有去争取她,没有为她奋斗,没有将她永远搂在怀中!我想起了她跟我说过的关于真爱的话,想起了她的无数次微妙暗示,无数次轻声诱惑和许诺——而我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站在房间中间,屏息凝神地想着艾娃。我要凝聚心灵的全部力量,让她感应到我的爱,将她吸引到我身边。一定要她来,要她感受我的拥抱,我要贪婪地狂吻她那成熟的爱之唇。 我凝神站着,直到手脚变得冰冷。我感到自己的力量用光了。有那么几刻,我体内仿佛有东西紧紧凝结在了一起,那是某种明亮而又清凉的东西。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中有个结晶,我知道,那就是我的自我。这时,寒气已经逼到了我的胸口。 从这种可怕的紧张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我预感到有什么要来了。我几乎筋疲力尽,但我预备着看见艾娃怀着热情和爱意走进我的门。 马蹄的嗒嗒声沿着长街传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然后突然停了下来。我奔到窗边,看到德米安从马上跳下来。我跑了下去。 “出什么事了,德米安?你母亲没事吧?”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他脸色煞白,汗从额头两边流到脸颊上。他把大汗淋漓的马拴在花圃的栅栏上,拉着我的胳膊,带我一起沿着街道走下去。 “你听说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德米安按着我的胳膊,朝我回过头,目光阴沉,带着同情和一股奇特的神色。 “是的,小伙子,现在开始了。你知道德国与俄国的紧张关系——” “什么?开战了?我还一直不敢相信。” 尽管跟前没有人,他还是低声说:“还没宣战。但战争已经到来了。相信我吧。我后来没再拿这事烦你,但自从上次之后,我又有了三次新的预兆。不是世界末日,不是地震,也不是革命,而是战争。战争的后果怎样,你会看到的!人们会很高兴的,现在大家正在翘首盼望开战。他们的生活太乏味了。可是你会发现,辛克莱,这只是开始。即将到来的或许是一场大战,巨大的战争。不过这只是开始。新事物正在开始,对于那些固步自封的人来说,这种新事物是很可怕的。你要怎么做呢?” 我吃了一惊,这番话在我耳中依然显得那么陌生,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你呢?” 他耸了耸肩膀。 “一旦动员下来,我就会应召入伍。我是少尉。” “你?你从来没提过。” “是的,这是我顺从世界的举动之一。你知道,我不愿在外面招摇过市,可是为了追求争取,我还是做了很多事。我想,再过八天我就会上战场了——” “上帝啊——” “小伙子,不用太过感伤。指挥别人向活人开火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享受,但这是次要的。现在,我们中的每个人都会被卷入这个巨轮。你也是。你肯定也会被征召入伍的。” “那么德米安,你的母亲呢?” 我这才记起自己一刻钟前的念头。世界的改变实在太快!我集中全身力气,呼唤最美好的画面,而现在,我的命运突然以一种新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戴着一张吓人的恐怖面具。 “我的母亲?啊,我们不用担心她。她很安全,比世上任何人都安全——你这么爱她?” “你已经知道了?” 他放声大笑:“小伙子!我当然知道。管她叫艾娃夫人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爱过她。对了,你今天呼唤我和她中的一人了,是不是?” “是的,我呼唤了——我呼唤了艾娃夫人。” “她感觉到了。她突然让我出门,派我找你。我刚跟她提了俄国的消息。” 我们转过身往回走,再没说什么,他松开马,骑了上去。 回到楼上的房间中,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疲倦,因为德米安的消息,更因为之前的紧张。可是,艾娃夫人听到我的呼唤了!我用心念找到了她。她差一点就亲自来了。如果不是……一切本来多么奇妙,多么美好!可是现在,战争即将到来。我们天天说的事情就要成为现实了。德米安已预知了很多很多。多么奇妙啊。现在,世界的洪流将不再仅仅从我们身边奔涌而过,它将贯穿我们的心,冒险和激烈的命运正在呼唤我们,不久之后,世界将面临改变,会需要我们。德米安说得对,我们不应该伤感。令人惊讶的是,此刻开始,我竟要和无数人,和整个世界一同体验自己孤独的“命运”。这样也好! 我准备好了。傍晚时分,我在城市中穿行,发现每一处角落都躁动不安,每个角落里都回荡着同一个词,“战争”! 我来到艾娃夫人的家,晚上我们坐在花园小屋里。我是惟一的客人。我们三人对战争只字不提。直到后来,我离开之前,艾娃夫人才说:“亲爱的辛克莱,你今天呼唤了我。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亲自去。但你不要忘记,你已经学会了这种呼唤。如果你以后需要某个有印记的人,就这样呼唤吧!” 她站起身来,在我前面从暮霭沉沉中的花园走了出去。这位神秘女人走在沉默的树木之间,高大庄严,她头顶上方,群星正微微闪烁。 我的故事即将结束。一切发生得飞快,战争很快就爆发了,德米安穿着银灰色的制服,样子很陌生,出发去了战场。我把他的母亲送回了家,不久我也跟她告别离开,她吻了吻我的嘴,搂了我片刻,近在眼前的那双大眼睛闪亮着,定定望着我。 所有人都相亲相爱。他们念叨着祖国和荣誉。然而在某一瞬间,他们都看见了命运摘下面纱后的脸。年轻男人们从营房里出来,登上列车,我看到他们的许多人脸上都有印记——不是我们的印记——一个美丽而庄严的印记,它意味着爱和死亡。许多素未谋面的人也上来拥抱我,我懂得这种深意,也回过来拥抱他们。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怀着一股迷醉感,而不是命运的意志,但这种迷醉是神圣的,它之所以让人感动,是因为他们都向命运之眼投去了短暂而醒悟的一瞥。 待到我上战场时,已经快到冬天了。 虽然枪战很刺激,但我开始时对一切都感到失望。以前我常疑惑,为什么很少有人会为一个理想而活着。现在我却发现,许多人,甚至所有人都能为一个理想而赴死。然而这种理想却不是个人的、自由的、选择的理想,而是集体性的、被承认的理想。 这期间,我还发现自己一直低估了人的力量。军役和共同的危险虽然把他们变得千人一面,但我还是见过许多活着和死去的人庄严地奔向了命运的意志。不仅在战斗中,有些人永远目光坚定、幽远,似乎有些着魔,这样的目光没有目的,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恐怖之物。不管这些人相信什么,认定什么,他们已准备完毕,是可用之材,未来将由他们塑造。这个世界越是固执地追求战争、英雄、荣誉和陈旧理想,虚伪人性的声音就越显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然而这一切只停留在表面,就像对战争的直接目的和政治意图的追问也只能停留在表面一样。深处却有事物在形成,那事物像一种新的人性。因为我看到过许多人——他们中的某些就死在我旁边——他们切身意识到,憎恨与愤怒、杀戮与毁灭和对象并无关联。不,对象和目的一样,只是偶然的结果。原初的感情,哪怕最野蛮的感情,也并非针对敌人,他们那些血腥的作品只是内心的迸射,是分裂的心灵的迸射,那心灵想疯狂、杀戮、毁灭和死亡,以便能重生。一只巨鸟拼命从蛋里挣脱出来,蛋就是世界,这个世界必将化为废墟。 初春的某个晚上,我在我们占领的一处农庄前站岗,懒洋洋的风时急时缓,广袤的天空中,一簇簇的云团徐徐飘过,月亮隐隐绰绰地躲在云后。那天我心中一直很不安,觉得心中有烦恼。站在夜色中的岗位上,我深情地回忆起了迄今生命中的一些意象,想到了艾娃夫人,想到了德米安。我靠着一棵白杨树,呆呆望着浮云不断的天空,明暗不定的云团忽地生成了一串巨大而生动的图群。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微弱得奇怪,皮肤对风吹雨打感觉迟钝,而我心中却保持着微亮的清醒,这些都提醒我,我的周围有一个引路人。 我在云层中看见了一座庞大的城市,百万人川流不息地从城中涌出来,蜂拥着穿越广阔的田野。有一个神一样的人物也走到了他们当中,她的发间有星辰闪烁,她高大得如同山峰,形貌很像艾娃夫人。无数人被她吞了下去,就像掉进了一个黑色大坑中,消失不见。这位女神蹲在地上,额头上的印记闪着光。仿佛有一个梦在支配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巨大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突然,她锐声喊出来,有星星从她的额头中迸出来,成千上万颗璀璨的星星,在黑色天幕上划出了美妙的弧形和半圆形。 其中一颗星星锐声朝我飞来,仿佛在找我。它砰的一声爆裂成了千万火花,我被抛到空中,又摔回了地面,世界在我的头顶崩溃了。 人们发现我躺在白杨树旁边,身上盖了一层土,浑身是伤。 我躺在一个地窖里,炮弹在我的上方轰鸣着。我躺在一辆汽车中,在空荡的田野上颠簸前进。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睡觉或昏迷。睡得越深,我越是强烈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某种力量吸引着,正在跟随一种统治着我的力量。 我睡在马厩里的秸秆上,四周漆黑,有人踩了我的手。但我的内心想继续往前走,强烈地召唤着我。后来我又躺进了车里,再后来是担架或梯子,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必须要去某个地方,我心中只有这一个渴望——去那个地方。 最后我到达了目的地。那时已是夜里,我神志清醒,心中感受着那种吸引和渴望。我躺在某个大厅的地板上,觉得自己最终还是抵达了被召唤去的地方。我环顾四周,紧挨着我的床垫旁还有一个床垫,上面躺着一个人,他撑起身子看我。他的额头上有那个印记。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说不了话,他也不能说话,或不想说。他只是看着我。他上方的墙上挂着一盏灯,灯影落在他的脸上。他向我微笑。 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看了一辈子。慢慢地,他向我凑过脸来,凑到我们能够彼此触摸的近处。 “辛克莱!”他轻声说道。 我给了他一个眼神,表示自己听得懂。 他又笑了,几乎像同情我。 “小伙子!”他笑着说道。 他的嘴离我的很近。他轻声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弗朗茨·克罗默吗?”他问道。 我对他眨眨眼,我还能微笑。 “小辛克莱,听我说!我得走了。你或许什么时候还会需要我,对付克罗默或者其他什么。当你再呼唤我时,我就不能再这么冒冒失失地骑着马或乘火车来找你了。你得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到时你就会发现,我就在你的心里。你明白吗?——对了,还有!艾娃夫人说过,如果你过得不好,我就把她的吻给你,她先吻了我,现在我转送给你……闭上眼睛,辛克莱!” 我顺从地闭上了眼,感到嘴唇上被浅浅吻了一下。我的嘴唇上一直流着一点血,而且从不减少。之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别人把我叫醒,要包扎我的伤口。完全清醒过来后,我立刻转头看旁边的床垫。那上面躺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包扎伤口很痛。此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都令我很痛。但有时我会找到钥匙,遁入自身内部,在那里,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现在,我的样子跟他完全一样——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 黑塞生平及创作年表 1877 7月2日赫尔曼·黑塞出生于德国符腾堡州的卡尔夫。父亲约翰内斯·黑塞(1847-1916)是传教士,后来担任“卡尔夫出版联合会”主席。母亲玛丽(1842-1902)是著名印度学家赫尔曼·贡德特的长女。父母在印度传教多年。黑塞家中,开放的世界性和宗教教育并存。赫尔曼·黑塞有姐姐阿德蕾、妹妹玛丽、弟弟汉斯。 1881 举家迁居瑞士巴塞尔。黑塞在教会的男童学校上学,只能在星期日回家。1883年,其父取得瑞士国籍(之前是俄国国籍)。 1886 迁回卡尔夫,住在外祖父家。这栋老宅以及卡尔夫周围的景色多次出现在黑塞的小说中。 1890 在哥平根的拉丁学校学习,准备参加符腾堡州的考试,以求能在“图宾根教会学校”接受免费的神学教育。作为公立学校的学生,黑塞必须放弃瑞士国籍,因此他的父亲在1890年11月在符腾堡为他申请到德国国籍。 1892 3月7日逃离茅尔布隆学校,因为少年黑塞只想成为诗人。外祖父戏称这是一次天才之旅。逃离后第二天被送回学校,可是强烈的内心矛盾使少年黑塞不断生病,情况严重,5月终至退学;6月黑塞试图自杀;6月到8月进斯特藤的精神病院疗养;之后在坎施塔特高级文理中学学习。 1893 4月外祖父去世。黑塞的学校生活虽不平静,但他还是于7月份通过了一年志愿考试。不过无法继续学业,只得再次辍学。 10月在一家书店当了三天学徒工,后来便留在家中。 1894 从6月到次年9月在卡尔夫的塔楼钟表厂当学徒工;计划移居巴西。 1895 在图宾根一家书店当学徒,一做三年。 1896 在《德国诗人之家》(Das deutsche Dichterheim)上首次发表诗歌。 1898 结束书店学徒生活。10月第一本诗集《浪漫之歌》(Romantische Lieder)出版。 1899 6月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时》(Eine Stunde hinter Mitternacht)出版;移居巴塞尔,直到1901年1月都在书店做助手。 1900 为《瑞士汇报》(Allgemeine Schweizer Zeitung)撰写文章和文艺评论,开始赢得一定声誉。 1901 3月到5月第一次意大利之行; 从1901年8月到1903年春季在巴塞尔的一家旧书店卖书; 《赫尔曼·劳舍尔遗留的文稿和诗歌》(Die Hinterlassenen Schriften und Gedichte von Hermann Lauscher)出版。 1902 献给母亲的《诗集》(Gedichte)出版,可惜母亲未能亲见儿子的新书。 1903 放弃书店工作之后第二次去意大利旅行,同行的还有玛丽亚·贝尔努利,她与黑塞在3月订婚; 《卡门钦得》(Camenzind)的手稿完成,受菲舍尔出版社(S.Fischer Verlag)的邀请寄到了柏林; 10月开始撰写《在轮下》(Unterm Rad)。 1904 《彼得·卡门钦得》(Peter Camenzind)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黑塞一举成名; 与玛丽亚·贝尔努利结婚,搬进博登湖畔的一家农舍; 成为职业作家,为许多报纸和杂志撰写文章; 传记研究《薄伽丘》(Boccacio)和《弗兰茨·冯·阿西斯》(Franz von Assisi)出版。 1905 12月儿子布鲁诺出生。 1906 小说《在轮下》(写于1903-1904年)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成立反对威廉二世专制统治、宣传自由思想的杂志《三月》(M?rz),黑塞担任编委之一直至1912年。 1907 短篇小说集《此岸》(Diesseits)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08 短篇小说集《邻居》(Nachbarn)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09 3月二儿子海纳出生; 黑塞进行了第一次巡回德国的作品朗诵会。 1910 小说《盖特露德》(Gertrud)出版。 1911 7月三儿子马丁出生; 诗集《途中》(Unterwegs)出版; 9月到12月与画家好友汉斯·施图尔策内格(Hans Sturzenegger)一起到印度旅行。 1912 短篇小说集《弯路》(Umwege)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前往维也纳、布拉格、布尔诺和德累斯顿巡回作品朗诵; 全家迁居伯尔尼,住在已故好友画家阿尔伯特·韦尔蒂(Albert Welti)的房子里。 1913 《印度札记》(Aus Indien)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14 小说《罗斯哈尔德》(Roβhalde)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儿子马丁患神经方面的疾病; 11月3日,《啊,朋友们,不要唱这调子!》(O Freunde,nicht diese T?ne)在《新苏黎世报》上发表,带来德国民族主义者的仇视与谩骂。也因为这篇文章罗曼·罗兰开始与黑塞通信,并结下深厚的友谊。 1915 《克努尔普》(Knulp)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诗集《孤独者的音乐》(Musik des Einsamen)出版; 短篇小说集《路边》(Am Weg)出版; 短篇小说集《美妙少年时》(Sch?n ist die Jugend)由菲舍尔出版社 出版。 1916 父亲去世,妻子开始出现精神分裂,加上小儿子的病痛让黑塞精神崩溃; 首次接受心理治疗,医师是荣格的学生J.B.朗格。 1917 别人建议黑塞停止写批评时事的文章; 首次匿名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文章,笔名为“埃米尔·辛克莱”(Emil Sinclair); 开始写《德米安》(Demian)。 1919 匿名出版政治宣传册《查拉图斯特拉归来》(Zarathustras Wiederkehr); 家庭破碎,与在精神病院的妻子分居,孩子托友人和亲戚照顾; 离开伯尔尼,迁往位于瑞士蒙塔涅拉/提契诺的卡木齐居,开始长年的独居生活; 随笔和诗歌集《小花园》(Kleiner Garten)出版; 小说《德米安》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采用笔名埃米尔·辛克莱; 文集《童话》(M?rchen)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创建并主编出版杂志《我向活人召唤》(Vivos voco)。 1920 《画家的诗》(Gedichte des Malers)出版,收录了十首附有水彩画的诗; 陀思妥耶夫斯基评论集《窥探混沌》(Blick ins Chaos)出版; 小说集《克林索尔的最后一个夏天》(Klingsors letzter Sommer)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21 《诗选》(Ausgew?hlte Gedichte)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创作《悉达多》(Siddhartha)的过程中经历创作危机; 由荣格给他作心理分析。 1922 《悉达多》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23 《辛克莱的笔记》(Sinclairs Notizbuch)出版; 6月与玛丽亚·贝尔努利离婚。 1924 放弃德国国籍,重新成为瑞士公民; 与女作家莉萨·温格(Lisa Wenger)的女儿露特·温格(Ruth Wenger)结婚。 1925 《疗养客》(Kurgast)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半真实半虚构的自传体散文,可以说是黑塞最幽默的作品; 到乌尔姆、慕尼黑、奥格斯堡和纽伦堡举办朗诵会。 1926 散文集《图画集》(Bilderbuch)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当选为普鲁士艺术学院院士; 结识妮侬·多尔宾(Ninon Dolbin)。 1927 《纽伦堡之旅》(Die Nürnberger Reise)和《荒原狼》(Steppenwulf)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黑塞50岁生日,首部黑塞传记出版,作者为胡戈·巴尔(Hugo Ball); 与露特·温格离婚。 1928 散文集《沉思录》(Betrachtungen)和诗集《危机》(Krisis)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29 诗集《夜之慰藉》(Trost der Nacht)和《世界文学文库》(Eine Bib-liothek der Weltliteratur)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30 小说《纳尔齐斯和哥德蒙特》(Naziβ und Goldmund)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退出普鲁士艺术学院,托马斯·曼挽留未果。 1931 11月与妮侬·多尔宾结婚。 1932 小说《东方之旅》(Die Morgenlandfahrt)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开始写作《玻璃球游戏》(Das Glasperlenspiel),这部小说从初稿到成书用了12年的时间。 1933 短篇小说集《小世界》(Kleine Welt)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1934 当选瑞士作家协会会员,该协会的成立主要是为了更好地抵制纳粹的文化政策,为流亡同人提供更有效的帮助可能; 诗选《生命之树》(Vom Baum des Lebens)出版。 1935 短篇小说集《幻想故事书》(Fabulierbuch)由菲舍尔出版社出版; 由于政治原因菲舍尔出版社分裂为两个部分,一部分位于德国境内,由彼得·苏尔坎普领导,另一部分则是由戈特弗里德·贝尔曼·菲舍尔率领的流亡出版社,位于维也纳;纳粹有关当局不允许流亡出版社将黑塞作品的版权带到国外。 1936 3月获凯勒文学奖; 六音步诗《花园里的时光》(Stunden im Garten)仍由维也纳的戈特弗里德·贝尔曼·菲舍尔出版社(Bermann Fischers Exil-Verlag)出版; 9月与彼得·苏尔坎普第一次接触。 1937 《纪念册》(Gedenkbl?tter)和《新诗集》(Neue Gedichte)由柏林的苏尔坎普·菲舍尔出版社(S.Fischer Verlag Berlin)出版; 《跛脚少年》(Der lahme Knabe)在苏黎世作为内部出版物出版,由画家阿尔弗莱德·库宾配以插图。 1939-1945 黑塞的作品在德国遭禁。《在轮下》、《荒原狼》、《沉思录》、《纳尔齐斯和哥德蒙特》和《世界文学文库》均不得再版; 苏尔坎普·菲舍尔出版社已经着手的《黑塞文集》不得不转到瑞士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Fretz&Wasmuth Verlag)。 1942 位于柏林的苏尔坎普·菲舍尔出版社出版《玻璃球游戏》的申请被拒绝;黑塞的第一部诗歌全集《诗集》(Die Gedichte)由苏黎世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出版。 1943 《玻璃球游戏》由苏黎世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出版。 1944 黑塞的出版人苏尔坎普被盖世太保逮捕。 1945 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贝特霍尔德》(Berthold)以及新小说和童话集《梦之旅》(Traumf?hrte)由苏黎世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出版。 1946 评论集《战争与和平》(Krieg und Frieden)由苏黎世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出版,集子中收录了自1914年以来对战争和政治的沉思。之后,黑塞的作品在德国可以再次出版; 获歌德文学奖; 获诺贝尔文学奖。 1947 被伯尔尼大学授予荣誉博士称号。 1950 鼓励并促成彼得·苏尔坎普成立自己的出版社。 1951 《晚年散文集》(Sp?te Prosa)和《书信集》(Briefe)由苏尔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出版。 1954 童话《皮克多变形记》(Piktors Verwandlungen)由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 《黑塞—罗曼·罗兰书信集》(Der Briefwechsel:Hermann Hesse-Romain Rolland)由苏黎世的弗莱茨&瓦斯穆特出版社出版。 1957 《黑塞文集》(Gesammelte Schriften)由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共七卷。 1961 旧诗和新诗选集《阶段》(Stufen)由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 1962 《纪念册》由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相较于1937年的版本多收集了15篇文章; 7月2日85岁生日; 8月9日在蒙塔涅拉去世。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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